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殇逝三国 » 第11章 合卺酒新娘投井 红石砬伴娘丧生

第11章 合卺酒新娘投井 红石砬伴娘丧生

    1洞房

    算计好行程,田家大花轿九月初二就起行。蜀锦红苏绣绿,轿帘下摆黄串珠,如此讲究哪里来?全身都是于业朱帮张罗的。榆木轿辕油紫色,又柔又韧颤悠悠。路途太远得换肩,四人一程轮流抬。八个轿夫一般高,半个麻子不能有,眉下必是双眼皮,走路不兴罗圈腿,转山河畔找不够,选遍封地才凑成。辽南吹鼓手数安波,崔大喇叭最出名,听说能进侯府院,找上门来白送礼。刚到喇叭山,大喇叭就鼓起来,兔子竖耳朵,狍子没命跑,野鸡胆最小,顾头不顾腚,钻到草丛逃。头一晚歇在半拉庙,东西两地好荒凉。第二天停在青石岭,小岭不大好风景。第三天到了蟠龙山,百鸟朝凤满天旋。都说汤岗子温泉好,那天多赶十里程。鞍山驿店最干净,一个苍蝇寻不着。第六天有人来接轿,襄平城南打一店。

    侯府院外好洁净,要饭花子不见影。护卫们对练齐眉棒,毕盛喊声“集合!”,八个人站成一排,毕盛讲:“花轿不一会儿就能到,院公有令,大家分头堵住各个道口,不准闲人聚拢。”

    各位交头接耳,不明其意。

    毕盛说:“嘀咕什么?有什么话一人说。”

    侯五问:“公子娶媳妇,大红大喜之日,观者越多越好,怎能不让人看呢?”

    毕盛说:“院公嘱咐,若有多话人问你们时,就说老太君有病,接个姑娘来冲喜,不是公子真正娶亲,闲人不好来看,看后会闹眼睛的。”

    辰巳之交,送亲队伍来到府门口,轿夫止步,喇叭匠刚举起喇叭,梁头上前止住:“别吹别吹了,老太君怕吵,不准出大声。”

    王鼎抱着身披红绸子的红公鸡站在轿门边,对送亲的天牙说:“我是伴郎王鼎,新郎身负重任,领军在外暂阙真身,今以红公鸡充任。”

    天牙似懂非懂,愣憧憧地不知怎说。轿中的新娘没等伴郎伸手,抬脚一高儿蹦下来。白杨手拿红绳,一头拴公鸡一头系新娘。

    新娘和于瑾进门了,送亲的天牙和张示启紧随其后。当轿夫和喇叭匠想进时,被护卫挡住了。梁头提着钱篓出来,对那帮人说:“侯府有规制,下人们是不许入内的。给你们几个盘缠转身回去吧。”

    轿夫和吹手懵楞了一会儿,小声儿嘀咕着,谁也不敢发大声,垂头丧气地走了。

    好好的天,一片乌云突然卷来,紧接着电闪雷鸣,蛋大的冰雹呼啸砸下,众人急跑进屋。

    天牙和张示启躲在客房,二人眉头紧蹙。

    天牙说:“这天可真怪,明明好好地,说变就变了。”

    张示启向外看天:“听说是个老道采的日子,可能专要这样的天。”

    天牙感叹:“这么大的侯王府,这么大的喜庆,怎这么冷清啊,还没有我爷爷死时那天人多?”

    张示启说:“你真不会说话,你家和侯府能比么?你家有什么?不怕偷不怕摸。侯府能让人乱进吗?地上的一块砖里面都有金子呀。”

    天牙说:“不让看热闹的人进,是怕偷,可轿夫和吹手都不让进,这么老远的能偷他院什么?”

    张示启讲:“哪个贼胆子能这么大?就是有心想偷也不敢偷这府啊,我也看不是怕偷。我爹说过,当年的先王爷,开始时有人不服,杀了不少人。若哪个仇家趁这功夫进来,探得了路径,挑个风高无月夜,闯进毒杀一两个那可咋办?所以侯府不敢大意呀。”

    “哪家娶媳妇送亲的都是一大串,这可怪了,加上伴娘才叫来仨。”

    “一地儿一个规矩,可能是襄平这边的规矩,再就是侯府和百姓不一样,人家说怎就怎样呗。”

    天牙饿了:“可这天都晌了,也没有开席的样子,我想这午席一定会丰盛,今早没逮饭留了点肚子,现在咕咕叫了。”

    张示启说:“我爹当年也来过王府,他说侯府的人不干活饭食好,秋冬天短后,每天只逮两顿饭,看来这架门儿是叫逮晚上那一顿了。”

    天牙着急了:“就是身为侯爷,也得有点礼节呀,怎现在还没见影?”

    张示启说:“踩红毯,跨火盆,看来是叫雹子冲黄了,拜天拜地拜高堂时他是能出来的。”

    天牙不乐意:“轿夫和吹手好窝囊啊,都想来看看侯府,连个院儿都不让进,这架门儿可也太大了。”

    张示启嘱咐:“不管怎说,晚上这顿席一定是免不了的,到时你可得装点样儿啊,虽然饿的够呛,也别狼吞虎咽,显得太粗野。我最担心你说话,舌头大话可多,万一秃噜了嘴,笑你是小事,二姐可就没面子了。”

    天牙撅着嘴:“那我就不说,什么也不说,还能出漏吗?”

    张示启说:“一句不说,那你还是人么?主要是别乱说。”

    天牙问:“那你说说,过去我都什么说错了?”

    张示启讲:“还什么?那可老鼻子了。比如说,你说过你爷爷老掉价了。还说过你妈虽然能干活,但骒马总是上不去阵。你爷爷和你妈都成牲口了。这样的话再秃噜出来,你二姐还怎当贵妇人?”

    天牙思量会儿说:“那我夸夸侯爷,总不能出错吧。”

    张示启揭天牙短:“那分怎么夸,比如你说过,侯爷说话一句顶九句,就不是那回事。”

    天牙仍没明白:“那说少了呀,别人也都是这么说的,我说怎就不是那回事了?”

    张示启告诉:“不是顶多少句呀,一百句一千句也不是那么回事。鼎是定州的铜鼎,很重,每州一个。一言九鼎的意思是说话的分量很重。今儿个没功夫和你细说,掂量着少说几句吧。”

    晚宴只一桌,新娘那边送亲的,新郎这边陪宴的,八个酒杯八双筷,八仙大桌坐得齐。

    菜肴好丰盛,按礼节,每上一道菜主方应让客人先动筷儿,上来八块粘糕,这种五色粘糕,山里人没见过,不知怎么吃,天牙话直,举着筷头指着问:“这是什么呀?”

    王鼎说:“真是山里棒,五色粘糕都没见过。”

    天牙收回筷:“那我不敢逮。”

    王鼎问:“什么叫‘逮’?”

    张示启说:“辽南那边的话,‘逮’就是吃。”

    “是的,平郭往南的人吃饭都叫‘逮饭’。”梁头又问天牙,“怕粘糕干什么,这是很好吃的啊。”

    天牙说:“我听人说过,有痔不逮粘糕。我有痔疮呀,不敢逮粘东西,拉屎时遭罪。”

    天牙把“有志不在年高”误认为是“有痔疮不敢逮粘糕”了。

    听了天牙的乌龙话,二姐和伴娘都哭丧着脸。张士启噤着鼻子扭过身,襄平这边的人不给面子,前俯后仰哄堂大笑,有的人笑出泪,有的人笑呛了喉。公孙珩有同感,最先止住笑,替天牙打圆场:“确实不假啊,痔疮最怕吃粘食。”

    天牙被笑蒙了,再上稀罕菜时,什么也不敢问了。

    合卺瓢清洗净,礼仪就等时辰到。怎样合卺?卺就是瓢,轿中带来一张瓢,新郎准备一张瓢,媒人将二瓢各斟些酒,混到一起后再分到二卺中,新郎新娘各喝些,把两个瓢再扣到一起,一滴不漏最美满。为了达到严丝合缝,往往把一个葫芦剖两半,新郎新娘各一块儿,到时合来最严实。

    新郎没在场,这酒怎么喝?王鼎端着瓢想往公鸡嘴里灌,公鸡一甩头差不点啄着眼,王鼎放下公鸡说:“二哥不在桌,公鸡也不喝,不喝好合卺酒二嫂生不出儿子,我替二哥喝了吧。”

    没等别人说话,王鼎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对着爱雅说:“这就算二哥喝好了,该是二嫂喝了。”

    爱雅自从下骄,一句话也没说,望着卺中酒就是不上手,送亲的催,陪宴的劝,爱雅扭过头,看都不看。王鼎心急闹洞房,端起酒瓢就要灌,爱雅火气冲,两手握成拳。天牙知二姐脾气犟,怕把事弄僵,伸手推开王鼎:“二姐晕轿了,缓一缓再喝吧。”

    王鼎等不得:“看娘子去撒尿的脚步,比猫儿还直,怎能说晕轿?”

    天牙说:“再说,咱们都知道,拜过天地和高堂后才能喝合卺酒,可侯爷现在还没见影儿,环节没到啊!”

    王鼎哼一鼻:“熊样,还‘环节’,玉皇大帝还没来呢。”

    公孙珩是公孙康的庶子,此时站起来:“我叫公孙珩,家在南边的沓氏县……”

    梁头不让他说完:“闹洞房不必报号,老少皆宜,三天后论齿排序,今晚爱怎整就可怎整。”

    公孙珩比划着说:“咱那边也是,合卺酒必须得喝,有的新娘撒娇气,等着新郎用嘴喂,可今儿个二哥不在场,王鼎都替二哥喝了,就不能替二哥喂一口吗?”

    王鼎兴高采烈:“那当然,能能,我来我来。”

    王鼎口含酒,扭过嘴就想喂。爱雅忽一下站起来,双手端酒桌,看样子想掀翻。

    伴娘就是于瑾,发现事不好,不容多思量赶紧帮收场:“二姐从来不喝酒,连上元节的除瘟酒都没喝过一口,我替喝了行不行?”

    于瑾想挡事,没想祸上身,天牙止不及,一口喝下去。

    王鼎拍掌乐:“好,好,太好了!二哥真有艳福,一下来了俩新娘。”

    伴娘说:“干什么俩新娘,我叫于瑾是伴娘啊。”

    公孙珩闹热闹:“合卺酒都是新娘喝,喝了这酒就是新娘。”

    王鼎嬉皮笑脸挪到于瑾跟前:“你名叫于瑾,那地方一定紧,那我摸摸看,紧到什么样……”

    王鼎伸出手,伴娘挣扎不脱,天牙扯回于瑾:“这,这,这叫怎回事?成了什么相?”

    公孙珩说:“今晚不同往常,越闹越喜庆,你个乡巴佬,哪风凉哪去吧,明天赶路的,找地方去睡吧。”

    王鼎也往外赶:“鸡不张嘴热闹不完,耐不过的都走吧。”

    一个个都走了,伴娘刚挪步,王鼎一把拉住,洞房内只剩男女俩,王鼎抱住伴娘:“缘分缘分啊,咱俩真有缘分,我正南北找媳妇,你今天就送来了,咱俩合卺酒也喝了,今晚你就是我媳妇了。”

    于瑾挣扎不开,哭丧着腔说:“可我已有人家了。”

    王鼎手褪于瑾裤:“有人家怕什么,不还没坐花轿么?据说二嫂已许给张二小,侯门一句话,不得乖乖送来吗?”

    于瑾无力了:“可公孙渊是侯府公子啊,没人敢摇头呀。”

    王鼎说:“好,侯府公子就服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是玄菟太守的公子,我爹领民四百户,今天看中了你,是你家祖坟冒了青烟。”

    于瑾被抱上里间床,王鼎说:“二嫂抱公鸡走了,把这让给咱们俩了,这就是咱俩的洞房了。”

    更夫都打四更了,不见新娘影儿,这半宿哪去了呢?

    新娘如完厕,只身回洞房,里面有动响,推开门一看,吓了一大跳,转身往外跑。天呐!这不是人干的事儿啊,可在这个院,不敢喊不敢闹,头发昏眼发花,踉踉跄跄跑到井旁,心想弄点水,冲冲发烧的脑袋。井台边现成的井绳和水桶,新娘弯腰往下溜,悲悲怆怆腿也颤,身随井绳也跟着溜下去了。

    折腾了好几遍,天放亮,王鼎看看床单,一下变了脸:“不是…一点儿红没见,破货,我不能要你了,咱们俩就算一夜情,你还是去该找哪个找哪个吧。”

    于瑾更是不敢发声,不成正步来到井沿,不知是弄水还是投井,向下一望,新娘坐在个笸箩里。

    原来,厨子怕剩菜坏了,于是装进小笸箩吊在井半空。新娘掉下后竟落在笸箩里,下也下不去上也上不来,像个傻子般坐在笸箩里。于瑾帮新娘爬上来,谁也不说话,二人抱头泣。

    2双台子

    张示开在季象园,思思前想想后,一点精神也没有。梁头对他说:“永宁侯吩咐过,你心里若烦闷可出去走走,把鹰交给侯五驯,游游山观观水,自然心能凉快些。修座小庙不太难,可找甄娇实在不易,你与她在院中常见面,如果遇见了劝她入小庙,你就立下大功劳。”

    张示开信马往南行,回头望望公孙院,两个媳妇都黄了,再也见不到二丫容,再也看不到妙儿眼。“甄娇在哪儿关我何事?大功小功都不如媳妇。”心头的冤,胸中的屈,不知哪泉能洗净。他也要像公孙渊那样,想洗尽天下所有的泉。那天来到双台子,南面就是烙铁山。那儿的浴风最古朴,浴坑不分男和女。张示开初次不好意思,单独找个无人坑,几下就脱个赤条光。浸在温泉中,烦恼几乎全无了,涅槃境界即当如此。喜怒哀乐四大皆空,那就永远泡在泉里吧!

    忽忽悠悠间,童年的二小和二丫坐在沙滩上,二小怀中抱只小狗,二丫逗了下:“真好看,哪儿来的?”

    二小说:“它妈妈尿的呗。”

    二丫说:“尿的?不是‘下’的吗?”

    “尿和下都一样,大人们嫌尿埋汰把‘尿’说是‘下’。你也是尿出来的。”

    二丫争辩:“咱可不是,是我爹从烟筒后刨的。”

    二小摇头:“那是大人骗你,我爹也那样说过我。我哥那屋来个小孩儿,我又问跟哪儿来的,嫂子说是哥哥从房后枣树下刨的,我到枣树下看,一点儿刨过的样儿也没有。母狗下崽后妈给喂点好的逮,说是补身子,嫂子这两天逮了不少鸡蛋,妈说也是补身子。我看母狗尿小狗才知道,人也是一样,都是妈尿出来的。”

    二丫仍不信:“人和狗怎能一样呢?”

    二小分析:“大母狗是小狗崽的妈,咱俩就像小狗崽儿……”

    “你才是小狗崽儿呢!”二丫向二小扬把沙,一下迷了二小眼,二丫伸手扒二小眼,连吹两口气,吹出眼中的沙子。

    张示开快要睡着了,耳边传来脚步声,睁眼一看,烙铁山脊一抹红,日头就要滚下去。一个女人手牵孩儿,看来是刚泡过汤,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母子看见张示开,几乎同时认出来,女人问:“这不是救儿的鹰师么,你怎也有空来泡汤?”

    示开不知说何好:“我,我叫你甄夫人,对不对?”

    “我现在不姓甄了,更不能叫夫人。”

    “那怎叫?”示开问。

    “我现在姓狼了,野狼的狼,叫狼嗥。”甄娇说,“我现在是个疯子,疯劲儿上来时就想放火,大火烧红半边天时,心里亮堂极了。我会迎着火光嗥,嗥得老虎越山脊,嗥得花豹没命逃,嗥得猎人收弓回,嗥得公孙永不宁!”

    示开问:“明天还想去烧哪儿?”

    甄娇说:“我不天天烧,心不堵闷时不烧,大火无情啊,那次在雪帽山本想烧一虐婢大绅,却连着几户穷家。瞎老太陪光棍儿混日子,小毛驴被我烧死了,老太太抱着驴头哭。我疯劲儿过后着实不忍,没有别的法儿,陪那光棍儿睡了两宿心才稍安。”

    张示开不好意思看她脸:“那你是怎领孩子过来的?”

    甄娇已不知耻了:“过去确实很守贞,滚马岭上砸毛贼,碧流河中踢浪人,因为那时还是人,人得走人道。现在是野兽,什么道儿都可走,不抢也不掠,凭个好脸蛋儿,只要不知耻,走到天边不挨饿。”

    张示开虽然没全懂,也觉的不像好话。

    甄娇问:“妙儿和你还好吗?”

    示开说:“她想和我好,我不敢和她好,别人看她好,她却觉不出好,问我好不好,实在是不好。”

    “好字真难找啊!”甄娇问,“你怎能不好?”

    示开说:“咱本有个好姑娘,却叫公孙渊撬走了,我看他俩也不能好。后来,后来的事儿就没法儿说了。得打一辈子光棍儿,这一辈子还能好吗?”

    甄娇问:“后来?什么事没法儿说了?”

    “没法儿和女人说。”

    “我是狼,不是人。”甄娇反复劝,“什么都可对我说。为什么得打一辈子光棍儿?”

    “说我不能做欢活儿。”示开哭了,哭得鼻涕吧掐…

    甄娇看看孩子:“为了填肚子,什么样的男人我都陪过,少了一个蛋子的青壮,照理说也有那劲头儿。若不怕孩子看见,我真想下去给你试试。那你怎么来到这儿的呢?”

    示开下面热一阵,刹那间又冷下来,喃喃地说:“为了找你。”

    “找我?叫你抓我治罪?”

    “说实话,侯爷心眼儿并不太坏。为你建了座小庙,不让你冻不让你饿,时常施舍管你用。找你不能大张旗鼓,没想到在这儿遇到姐,甄姐到底想不想去?”

    “叫我姐是对的,但别再提甄。”甄娇思忖良久,“放过几场火,气也消了些,路已走到这儿,也应转个弯儿。天下侯爷识不少,还真应数公孙好,事坏在公孙渊身上,更可恨的是王鼎。至于那小庙,不去白不去,好时就住几天,疯时还会跑,你要想去玩儿,我陪你玩儿个够。”

    天色朦胧了,甄娇重新解衣解裤,打算下去让张示开试。孩子困了,不让脱到底:“妈啊,走吧,再不回去,那草窝就叫老化子占了。”

    3新房

    转过年开春,田家新房动工了,主要由于业朱张罗。张家与田家,亲事虽黄了,但也常来常往互相帮忙。张翔问于业朱:“那根檩王来没来?”

    于业朱往东走两步:“这一根就是。”

    张翔看了说:“这不元宝柳么,咱要的是椿树。”

    于业朱喊天牙:“你怎么这么懒,这是给你盖房,不是糊弄我呀!叫你到北沟砍根檩王,你却从河沿弄根元宝柳。赶紧去换棵椿树,直溜点儿啊,木匠等着放线,不够粗也不行。”

    天牙不愿去:“椿树不比元宝柳结实多少,怎能当檩王?”

    于业朱也怀疑:“我说木匠,你是不是整景儿?木料中椿木最熊了,怎能用它当檩王?那棵桦树不行吗?又直溜又结实,干什么非用椿树不可?”

    张翔说:“叫你弄就弄呗,干什么抠根又刨底?祖师爷一辈辈传下来,鲁班不重生谁也弄不清。穷人家搁不搁不要紧,这几间清亮房没有檩王可不祥。田大哪儿去了?我支使不动你们,叫田大说用不用吧。”

    天牙手指南山:“自从与侯爷结亲后,爹什么事也不在乎了,连盖房这等大事也从来不伸手,全都推给我。他说勤快了半辈子,穷了多半辈子,懒人有懒福,这回有了靠山,天天上红砬子。这不又上去了么,坐着砬头向北望,就像能望见姑娘似的。可也是,照理说,二姐早就应该回趟家了。”

    于业朱说:“侯王贵夫人,还能和乡下女人一样么?娘家婆家常荡悠。据说皇帝的嫔妃自从入了宫,一辈子回不了趟娘家。”

    妙儿与母亲过了月亮门,正待出大门,徐慧看见喊:“你们娘俩想去哪儿啊?”

    倪玲停步:“这不又是清明了么,到园林去踏踏青。”

    徐慧说:“那我也去。”

    三人边走边说话。倪玲问嫂子:“虎头多会儿能回来?”

    徐慧说:“也不知怎么了,一点音信也没有。”

    妙儿说:“爹说,如真有点儿事,曹操会来个信儿的,没信儿一定是没大事儿。”

    “梁头也是这么说。”徐慧说,“赶紧回来吧,这个媳妇呀,我是怎看也不顺眼,大手又大脚,当干活丫头好,那天见缸里少了水,操起扁担就要挑,多亏石香夺下来,当真挑起水桶走,侯府门脸往哪藏啊?

    一点儿不知干净啊,鞋帮儿有了泥也不知喊丫头擦,一点贵妇相都没有,你说丢人不丢人。”

    倪玲说:“她那是在家活儿干惯了,一时闲不住。”

    “成天嘟噜着脸,对我只叫过一声妈,再也没听说句话,支使她干什么只点头,眼皮总是向下耷拉。听说新媳妇过门百日哑,早先还不信,没想到病来咱家了,百日早过了还是不说话,可真愁死人了,送又没法送留还真不想留,虎头回来后他想怎整就怎整吧。”

    倪玲说:“嘴不尖舌不快,多数都是好媳妇,日久就好了不是大毛病。山里姑娘没出过门,一下走这老远,多日不回家可能是想家了,回趟家就好了,嫂嫂可别多想了。”

    婆婆回了屋,对儿媳妇说:“你婶说你想家了,回就回趟吧,回家好生练练,回来后不能老像先前那样。嚼饭不应露上牙,笑时先要手掩口,走道腚蛋要稳住,胳膊不能前后扭。车房车好几辆,喜温喜凉任你选,可恨虎头不在家,这样吧,新来的奶妈会赶车,给你带上侯府鉴,客店没人敢欺身。”

    爱雅此时才说话:“坐车头发晕,我愿骑毛驴,叫张示开送。”

    婆婆拍大腿:“哎呀我的妈呀!你可说话了。换身男装吧,道上就没人上眼了。”

    张示开跨上马,田爱雅稳坐灰毛驴。大路牛挤道,小径春花好,草甸真软和比棉褥子好,后背有点痒伸手帮着挠。二人话不停,张示开说:“我看你瘦了。”

    田爱雅说:“逮饭不敢张大嘴,人前不敢擤鼻涕,天热不让光脚丫,走道不让甩胳膊,我进门十天,老太太就死了,我看婆婆心里乐,嘴却说是我妨死了老太太,当我是牛屎当我是丧门星,老拿斜眼溜我,心里堵得慌逮什么都没味儿。”

    张示开说:“侯门大院,不是穷人呆的地方,不过,你是贵夫人,管怎也比婢女强。”

    田爱雅眼含泪:“婢女干好活儿就行了,骂几声打几棍也能忍,可我,干活儿干惯了,手脚不知往那搁,这又干活儿还不行了,也不能剁去呀。”

    张示开问:“老一辈的侯夫人,她们都管点事,让没让你管什么事?”

    田爱雅抹眼泪:“叫我管祭祀,我一点儿也不明白,这该怎么管呀?是拿我当猴耍,把我都愁死了。”

    “他们家祭祀都是男人的事,怎还叫你磕头么,叫磕就磕呗,磕头愁什么?”

    “我没说明白,不是磕头,真叫磕那也好磕。是叫我管那些祭祀前的准备活儿,什么蒸供、晒香、饿肚、清扫等,可麻烦了。”

    张示开问:“蒸供、晒香我明白,饿肚是怎回事,不让你逮饭吗?”

    田爱雅讲:“不是饿我的肚,是饿三牲的肚,猪牛羊的肚。他们家祭祀的节老多了,就我去这几个月,什么牛王节、马王节、孔子过生日、孟子过生日,他们都祭,节还分大小重要和不重要,孔子节贡七十三个菜,孟子节八十四个菜。杀的猪牛羊还分大小肥瘦,选好的牲畜头一天不喂,叫饿肚。哪个节杀哪个,我上哪儿能整明白?梁头说这些事原先都是公孙渊他妈管,我看明白了,她把这事推给我是想出我的猴相,他们家拿祭祀当头等大事,往后再遇大节我非砸锅不可。”

    张示开告诉:“梁头当我说过,你和公孙渊这码事成在两辈夫人身上,他娘是在玄菟那边长大的,常和高句骊人相处,那边不太看重门当户对,也和二侯爷的夫人有关,倪夫人性格随和处处让着徐夫人,徐夫人觉得找个像倪夫人那样的山沟姑娘,一定好管束。大侯爷得知底细后觉得没脸抬头,自你进院后从没回过府。”

    婆家到娘家路途五天半,马无鞭不疾驴贪青草慢,不越义儿岭绕道望儿山,望见红石砬足足十二天。

    田家窝棚不见了,原处翻新三间房,一厨两炕分东西,两山两坡茅草脊,四墩四拉青石墙,石灰勾缝不透风,虽不敢和行辕比,小门小户数第一。今天是个好日子,碾磨进院立大门,木匠石匠来得早,张翔手端赶星尺,量好了尺寸就想挖坑。石匠过来说:“柱坑挖好后,门框先别立,碾盘和大门赶的都是‘天奎星’,立早了碾子拉不进,碾子进来后,再立大门框。”

    田大对于业朱有成见:“咱家这几口人根本用不着请碾子磨,这两件的钱能拴一挂牛车。有了这两样麻烦可就多了,哪家借使你不给使?还得帮他看小鸡。于业朱鼓动置这东西,老二心傻就信了,他想为他家分麻烦。”

    于业朱说:“就你这小心眼,多会儿也发不了家,家养碾子磨,实惠比麻烦多,林中磨杆有的是,五年才换次碾轴。风吹谷皮落,可养三只鸡。到咱院入咱厕,一堆屎两泡尿,秋后多收三斗谷。朽木橛不看下一辈,天牙把媳妇娶来后,生儿生孙子子孙孙,养牛养马鸡鸡鸭鸭。自家有了这东西,几十辈都方便,你那双小眼只瞅磨眼儿。”

    田大说:“说实话,碾子还真有点用,要说磨么真就没有大用处,要和舂臼比,一点儿不省劲。”

    石匠不服气:“话怎能这样说?”

    “我说你听听。”田大说,“过去咱从没敢去于家借磨,攀上亲家后上赶子叫咱去,立冬那天真去了,我放下担装好磨,他假惺惺过来说,怎能让亲家捧杆拉,把咱黑驴套上吧,不用戴蒙眼保证不偷口。可把我乐坏了,套上一吆喝却一步也不走,举起鞭子赶,腚拧着往后退,连抽几鞭子把磨杆踢飞了。这气到现在也没消,怕咱再去,那咱就不去,干什么用脚蹦子吓乎咱?”

    于业朱笑弯了腰:“后来二老婆说这事,石匠你猜怎么着?他把驴套反了,硬叫驴往右转,反骂咱驴不会走道,是他不会走驴道。”

    田大仍然不服气:“不管怎说反正磨不好使。那天我气得卸了驴,捧起磨杆自己拉,多少圈也没磨出一升,一提起磨我就来气。于亲家又说,光置碾子不置磨,青龙白虎缺一头,主咱小院不平和。谁还敢不去请磨?”

    石匠问:“你捧磨杆怎么转?”

    “反正磨道是圆的。”田二说,“怎么转还不一样?”

    这回石匠笑弯腰:“你别埋汰咱的磨了,磨齿纹道有反正,你要戗着推还怪不出面么?”

    于业朱问田大:“反凶镜来没来?”

    田大说:“有侯爷镇护着,什么咱也不怕了,不用那玩艺儿。”

    田大常向南道望,看见了姑娘的身影,乐得蹦个高:“我的姑娘啊,你可把爹想死了。”

    天牙和爹妈一起向二丫跑去。

    4红砬子

    天牙牵过驴,田大接过包,什么话也不说,哭成一锅粥。张示开没法儿去,悄悄回了家。田家都擦干泪,于业朱先说:“亲人见了面应乐不应哭。这些日子,于瑾天天哭,可把我哭烦了,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想二丫。今晚歇一宿,明天你俩早点儿见,再也不想听她哭。”

    一路上二丫和二小话不少,到家后又把心里话儿装。

    第二天风大,二丫多穿了身旧衣裳,于瑾已在山根儿等。一前一后两个人,脚跟脚儿登崖顶。举目四下望,丘陵岗连岗,险峰更狰狞。山杏正鼓肚,山牡丹已开。

    “爬到半坡我就担心,真希望你怀中揣的是瓢。”田二丫没想到于瑾境况如此糟糕。

    实在忍不住,于瑾放悲声。乌鸦头上旋,喜鹊不出声,那对花松鼠钻进树洞中。“我都不知是怎么回来的,一月没来经以为是吓的,二月没来血自认是愁的,三月腹中动,方知事不好。一天比一天大,我怎蹦,它也下不来。我躲在小里屋不敢见人面,有人来赶碾子,我憋不住就宁愿尿裤裆。怎捂也没捂住,悄悄话传开了:于家小红杏,当姑娘就出墙头……送亲后抬回的花轿里面装的是俩人呀……我虽没做过浪荡事,可肚里的孩子没法儿整,几个转山湖也洗不净的耻辱,二姐您知根由,等我死了后能不能替我洗清?”

    二丫一把拉住:“老死病死那是寿数,因什么也不应寻短见。不说别的,先看看自己的身体,枝杈安排得多么好,十根脚趾知南北,十根手指抓东西,怎能白白去死呢?肉烂了蛆蝇咬,丢在荒野,恶鹰啄眼珠,狗狼啃骨头。想想这些零碎,多不容易凑到一起,怎能说散就散呢?都说生灵有轮回,轮到人,生之不易啊!”

    于瑾盯着二丫眼:“都说二姐不爱说话,一口气怎说这老些?”

    田二丫说:“怕你死呗!”

    于瑾叹口气:“二姐刚才说轮回,我看轮生个什么也比人好。蛤蟆不知爹别蛙不笑它。我脸没有妈脸厚,耐不住羞臊呀。”

    灰喜鹊捉条虫,落在松枝上吃。

    “鸟儿多好啊,把蛋下出来孵。女人不如鸟,下辈子转生鸟。”于瑾打个冷颤,“二姐穿得多,把外边这件脱给我吧。”

    二丫脱下了外衣,给于瑾穿上后叹了口气:“先找天牙吧,看他怎么说?”

    于瑾实说:“和天牙有过一回,可月份不对呀,分明不是他的,没法儿当他说啊。”

    二丫打自己一嘴巴:“这都怪我,不给我当伴娘不会来这灾。”

    纨绔法不治,红颜命儿薄。滚滚黄泉水,等其随波流。

    二人起身走,可能坐久了腿僵脚不稳,踩块儿活石头,脚下一歪扭,二丫抓住树,于瑾滚下崖,连翻八个翻,鲜血染山岩,层层红石砬比映山红还艳!

    午饭早过了,妈喊天牙:“你二姐哪去了,怎还不回来?”

    天牙说:“上红砬子了,说是想挖棵光腚花,拿回襄平大院栽。”

    天牙出院不远,就听河南张示开喊:“天牙快跑,你二姐滚砬子了!”

    妈呀!石砬子一溜红,看不出人脸型,认出二姐那身衣,天牙瘫在地。有人去报信,妈妈扑在锅台上,眼一抹黑昏过去,田大一跟头摔断一条腿。

    新媳妇死在娘家,天大的败俗,事不可过夜,赶紧就地火化。知道的人都来了,这个抱草那个弄柴,张示开点着火,腾腾燃起来,可怜花骨朵,一尘升九霄!

    围堆看火的人,一句好话都没有,但说者都没存坏心。

    木匠说:“先前不知也就算了,元宝柳怎能充树王?”

    媒婆说:“换盅都是到郎家,没听说还能倒过来?”

    阴阳先生说:“房向有点冲砬尖,我叫立块儿‘泰山石’,什么煞相都能挡,于业朱当成了耳旁风。”

    于业朱说:“前檐下应挂面反凶镜,田大硬是不信邪。”

    于业朱刚说完,大樱桃上气难接下气跑来了:“于瑾今天找二丫,到现在也没回来,看看坡上还有没有一个?”

    于家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姑娘影。

    小风嗖嗖助火燃,姑娘魂儿随风旋,不知何时见判官,冤鬼泪儿能否干?

    张示开不停手加柴,烧得越净越好,人都走尽了,他边哭边磕头。

    第一个头:是我害了你,公孙渊不来找我他就不会看见你。

    第二个头:是公孙妙儿害了你,她不催我回去就没有这档子事。

    第三个头:是鹘鹰害了你,没有它我就不会去襄平。

    第四个头:是哥哥害了你,不在那儿洗澡也就什么事都没了。

    第五个头:还是我害了你,不去赤山打猎咱俩早就成亲了。

    第六个头,张示开还没想好,旁边有人说:“是我害了你,不去当伴娘不会滚砬子。”

    示开侧眼一看,吓了一腚墩,原来是田二丫。

    二丫说:“死的是于瑾。”

    二人重新磕头,连磕十八个。

    二丫说:“死了,事儿了了,活的怎么办?我可不想再回那院了。”

    示开思量会儿说:“梁头当我说过,你和公孙渊这码事出在他家两辈夫人身上,他妈是在玄菟那边长大的,常和高句骊人相处,那边不太看重门当户对,也和二侯爷的夫人有关,倪夫人性格随和,处处让着徐夫人。徐夫人觉得找个像倪夫人那样的山沟姑娘,一定好管束。大侯爷得知底细后,觉得没脸抬头,自你进院后从没回过府。虎头他妈厌恶你,这事就好办了,你不回侯府谁也不会太在乎。诈死也是个好办法,酱帽山西那小庙,庙主是甄娇,你去那当庙姑,小庙就是你下半辈子的家。”

    二丫挂着家:“都信我死了,咱家人能怎样?”

    张示开说:“以后我慢慢当他们说,好在现在有了点钱,你就把心放下,天牙过得下去的。”

    坐得腰酸腿又麻,小雨霏霏下,火堆渐渐熄,俩人手拉手儿小步离,三条河连四条岗,天亮来到庙沟口。山根儿坐落一小棚,两条黄狗眼睛红,庙童护庙不住庙,守在这里查行人,护庙持杠看到来者两手空空肩无担,估计不像是前来施舍之人。

    一个庙童喊:“干什么的?站住!”

    张示开也厉声:“进庙!”

    另一庙童喝:“哪儿来的毛头?不来施舍,却想进庙?”

    张示开怒:“毛头是你姥爷!庙门挂着杀人刀吗?”

    两个庙童横杠栏,张示开夺过杠,几年窝囊气,他俩身上撒,杠子上下有分寸,不断骨头不伤筋。

    张示开打后说:“吃了豹子胆?竟敢挡姥爷,可知庙主是谁吗?”

    庙童说:“敢在这撒野,定是吃龙胆了。庙主咱也没见过,据说是个女人,可厉害了,永宁侯前天想见见,庙主呵斥,永宁侯缩回头。”

    张示开不明白:“庙门不怕香火旺,这样谁敢来进香,没人来施舍,度日靠什么?”

    “这事怪得出奇。”庙童说,“侯爷捧她为神仙,舍物送到咱小棚,黄狗驮着送过去。庙主可能会飞,来无踪去无影,进出从不经沟口,你要敢进就进吧,硬拦咱怕丢小命。”

    张示开问:“还有多远?”

    庙童说:“二里来路,匾额是永宁侯手笔,叫慈安庙。”

    苍松翠柏好景致,沟形真像葫芦峪。小庙不大好精雅,绿檐红门海青瓦,窗下三层花岗石,烟筒在后像尾巴。庙主殿内就看见,欢天喜地迎出来,见了二丫心生疑:示开要玩儿只身来玩儿呗,干嘛还领个姑娘?

    甄娇听述了经过,怒从心头起,眼又闪绿光,把那匾额摘下来,刮去中间那“安”字,换个“疯”字添上去,“慈安庙”变成“慈疯庙”。甄娇又发疯了:“岂有此理啊!小庙你们先住着,我还得出去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