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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怒火

    右眼跳,我家老头儿躺在医院里又作妖了。

    住院第二天,交警队的民警到医院做笔录,刚站到门口说了两句话,躺在病床上的老同志像个腿上打着石膏的弹簧,duang地一声坐了起来。

    “谁闯红灯了?那就不可能!”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我爹一点就着,一如既往地不讲理。

    “我们已经看过监控了,老先生,你先听我……”年轻民警小王刚一开口就被堵了回去。

    老头的眼睛瞪得像黑猫警长一样:“警察同志,我是个30多年驾龄的老司机,我会分不清红绿灯?你啥监控也不顶用啊,我是当事人,我最了解情况!”

    “爸,你别激动。”我在旁边站着赶快拽了一下我爸的衣服,示意他躺下好好说。

    “我是弱势群体,开车把我撞成这样,还向着他们?!”老头甩了一下手,一下子打在我胳膊上,我疼得咧咧嘴站起来,试图站在两个人中间调和一下。

    “老同志,非机动车违反交通规则,一样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我们今天过来主要是做笔录……”小王耐着性子说。

    “啥?骑电动车还要承担责任?事故发生了不得尽快协调对方赔偿,还来找我承担责任?他们人呢?一分钱都不出躲起来算怎么回事儿!”我又拽他一下,这次好像触动了他的什么机关,他像表演杂技一样,脖子突然横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他这样还是我小时候,我一直觉得他这是门违反人体力学的手艺,没钱挣了可以去杂耍。

    老头一脸悲愤地扭过去看着病房门,眼睛居然红起来喊道:“我70了!这被撞的一身伤,昨天晚上差点过去,肇事司机到现在连个电话都没打过,你们还要诬陷我么?”

    那倚老卖老架势——连我,都有点羞愧了。

    “老同志,这不是来了解情况么,责任划分清楚,如果是对方的责任,肯定要让他们赔偿么。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怎么能说诬陷呢?”小王明显看着有点不愉快了。

    我赶快解释说:“警察同志,他刚受伤,可能情绪有点失控。”

    “能理解,但是这不是在沟通了么,当时也做过笔录了,他坚持说没闯红灯,当天晚上因为照顾他伤情,尽快安排了120,笔录没怎么录,今天过来也是想要沟通一下,补充完笔录,也看这个事情后继你们的想法,当然我们肯定会客观得出具事故认定……”

    “什么认定也得考虑实际情况!我快70岁了,是弱势群体,让他们撞成这样,研究个红绿灯干啥?鉴定的不行,我去公安局信访告你们!看你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黑钱?”我爹扯着嗓子喊起来,整个走廊荡气回肠。

    “爸,你能不能别胡说了?”我感到自己血冲上大脑,使劲推着他躺下。

    “老同志,我们都有执法录像仪,你最好是不要乱说……”

    我爸一激动,完好的那一只脚突然点地站了起来:“呀呵!有录像来录吧,看看我老头子说的对不对,我怕你么?警察不为人民服务,就知道狐假虎威吓唬老百姓!?”

    “爸!”我开始大声呵斥他,按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他浑身僵直用劲一推,我怦地一下子撞在走廊对面墙上,撞倒了护士的手推车。

    事态有点难看了。

    病床前围观了一堆人,临床的家属多少认识一点,赶快过来扶我。

    我沮丧极了,一瞬间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我又一次成为一个闹剧里的配角;我爸,又一次把我摔在他的对立面。

    小王看着场面尴尬,或许有点可怜我,他等我站直了,收起手里的笔记本,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着我说:“下周出具事故认定结果,等我通知吧。”然后头也没回走出走廊大门。

    我知道,印象分没了。现在的道路交通安全法和交警对处理事故的方式方法,早就不再过度偏袒弱势群体,尤其是肇事方,最多是沟通医院和公益机构,尽量照顾人伤和人命,解决就医费用的垫付,后期大多也需要再走法律途径。在看完事故监控录像后,我发现对方车辆有可能闯黄灯了,交警队的判断至关重要,这么一闹,我们就很被动了。

    我回过头,看着我爸张牙舞爪地在病床上像个神经病一样,扯着他男高音的嗓门跟临床的人,夸张地描述和委屈着。我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升腾,冲着他大叫一声:“你够了吧!没完了吗?!”

    老头突然一愣,吓得一个激灵。

    我憋的脸通红,冲他喊道:“你能不能讲讲理!你闯祸了你知道么?”连续两晚上没怎么睡觉,满眼红血丝,估计我的神情肯定很恐怖。

    临床的老大爷和旁边的呃护士看到战事升级,赶忙站起身拉着我的胳膊说:“你别着急,你爸也不是故意的是不是。”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语调缓和了一点。

    “爸,你知道闯红灯的结果对吧?”

    老头儿愤怒地拿起水杯摔到地上,大声吼叫“我就没有闯红灯!”

    他神情坚定地让人感动,如果不是看过监控,说不定我都信了。

    可惜,我认识他40年了。

    我甩开护士长拦着我的手,冲过去盯着他的眼睛说:“爸,我从来没有跟你讲过理,我知道我赢不了。可是我问你,你知道撞到你的人什么家庭么?他们有钱么?能负担你的医药费么?这次你是万幸,如果你要是死了呢?瘫了呢?……”

    他刚开始还躲闪着我的眼神,后来就彻底失控了。诅咒他去死我还是第一次,虽然我们俩都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还是啪地一下甩出一巴掌打到我脸上,然后对着我一顿狂吼让我滚。

    我生平也是第一次挨他的打,顿时感觉耳膜被一声利啸冲破,我没停,依然不依不饶地对他说:“你让两个家庭怎么承担?你想过对方么?想过我么?!”

    我过于激动了,以至于他后来说的什么我都听不见,只听见他叫着:“你去死!死了好!”

    这句话,我听过很多次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了。

    我冲出神经外科病房大门,电梯口一众人等电梯,眼看着我情绪崩溃地狂按下楼键,然后像一头困兽跑到消防通道一口气从18楼冲了下去。

    四十岁了,我挨了我爸的打。

    我突然察觉到我内心深处对他的恨。

    我很清楚赡养老人是必须要尽的义务,可我仍然怒不可遏。我和我的父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互相像是敌人。

    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走到了这一步,有时候我会拼命回想我小的时候睡在他的怀里样子,我特别喜欢闻他棉袄上的烟味儿。

    那个时候我一定很爱他。

    如果说那个时候我愿意为他退一万步,那现在,我一步也不想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