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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卑劣”是个名词

    人生是寄卖品,每个人生下来,都要被放在柜台上标上标签,等买单的人来。

    我的标签,应该是一个叫“卑劣”的词。

    这是个名词,它代表的就是我这个人的人生特质,就像是:日化、食物、服装、鞋帽……没有褒贬,只是个分类。

    我这么说你懂吧。

    可能很多人跟我同一品类的,只不过大家互不相干生活在不同的人生里。

    什么叫卑劣?卑微和劣质。

    我很信命,童话里的女猪脚,能够有美满结局,本身都因为她们具有常人不可比拟的品质。而我,一个普通的、城乡结合部、农转非家庭的野丫头——又蠢又笨,没见过市面,家教一般,不温婉也不柔韧,天生带着一点底层市民的贫气,从小就察觉到自己的卑微和劣质。

    说说我的父母吧。

    我的父母,一直都是只在乎自己有什么、没什么、想要什么的自由人,他们是城乡结合部的嬉皮士。我是和我的父母一起长大的,之所以还能顺利长成人,是因为自己有强大的生存意志——既然生理和心理年龄他们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我很小就学会了不抱任何希望的独立和讨好。

    幼年的我对生活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两个老同志当时年轻力壮,即便有了孩子,仍旧比较热衷做一些青中年喜欢做得事儿,比如看电影、跳舞。有一次五岁的我晚上醒来,发现自己被反锁在家里,他们俩看我一直没醒,又不想耽搁看电影,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怕我醒来跑出去,还很善意地把门锁好。

    我醒了,果真跑不出去,但是我很害怕,爬上木头门的门叉子,摇晃半天却得不到回应;门外邻居的狗狂吠,我看着空荡荡的房子里昏黄的老灯泡,吓得尿了裤子。

    所以,我们家有三个派别,父亲派,母亲派,孤儿派,我扮演了一个父母双全的孤儿。在我面前千万别调侃自己的家庭地位排在狗后面,对我而言是个残酷的现实。

    在这样的父母监护下,即便他们不打人,生活对我也经常是混合双打,别的孩子要战胜得是成长的困惑,我要战胜的是我们一家人成长的困惑。

    我的妈妈——林王氏,一个中小毕业的农村妇女。热爱一种叫麻将的中国传统运动,风雨无阻,喜爱程度排在看电影和跳舞前面,看电影跳舞又排在穿衣打扮前面,穿衣打扮又排在我前面。

    我现在还记得,小学时她因为要打麻将没办法在家等我,又怕丢钥匙不让我带。每天我只能跳墙回自己家。这个标准动作的流程是这样:先从后门爬到一人高的厕所墙上——沿着厕所墙跳到院墙上——沿着一人半高的院墙门跳下去——把煤球炉子的塞子放开、烧水——写作业等我妈回来做饭。

    日复一日。

    我从小到大最万幸的事是从来没有掉进茅坑里过(不了解农村旱厕什么样的自行度娘),每天要站在厕所墙上,看着让人眼晕的黄白之物,想象着自己掉下去的一万种惨状,我估计换成谁都一样,死也不会让自己掉下去。

    我初中开始骑自行车上早自习,贤良淑德的林氏夫人,每天早上躺在被窝里赏我两块钱。然后我跑到街边小店,一块钱的包子,五毛钱的豆浆,省五毛钱当零花钱。吃完用手抹抹嘴,骑自行车上学。

    林王氏的解放思想先解放了她的双手,生活习惯和手工活儿总是很随性地往我身上招呼。

    北方的冬天非常冷,很多小孩子外套里穿的是手工缝制的棉袄,对襟,上压下,两条布带系在一起,很保暖。我妈可能有点不太知道怎么做,我的棉袄是我爸做生意剩的两件西装外套改的,条绒材质,大的套在外面,小的套在里面,袖子封起来,领子缝起来,然后中间絮上棉花……

    北方的风嗖嗖地从我肚子中间半指宽的对门衣襟钻进来,东北话讲,哇凉哇凉。

    我曾经也想对她说说我的感受,但是又感觉不太友好,她肯定会反感我不喜欢她的手艺,毕竟她会的也不多……

    于是每年冬天,我两只手冻得跟冬天地里冻烂的萝卜一样,长满冻疮,后来留下两个金钱状的疤,伴随我一生。

    我妈不会照顾人,我之前并不怎么怪她,她好像并不太喜欢女性天生需要被人照顾这一点,她也不需要我爸照顾,用女性主义的话讲——林王氏就是那个时代的非全独立女性。

    我成熟比较晚,初三那年才有了初潮,我一直记得来自我妈的羞辱。具体情况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妈拿着我的一条裤子,很嫌弃地对我说: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儿?姑娘家家怎么这么腌臜?!

    我看着那片殷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她那个表情真切地透着恶心,搞得我也有点恶心——我觉得是因为“腌臜”这个词。

    记不记得中学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智深对郑屠说:你这个腌臜泼才!然后打得郑屠脸上像开了染坊。

    显然,在恶心人这个方面,我跟郑屠夫的水平一样。

    我妈这个高小毕业的奇人,对宋朝普通话掌握的真不错。

    然后再说我爸。

    我爸的喜好是倒腾东西,烟酒、电子产品、自行车,他是改革开放第一波倒爷,听说倒爷这个词是王朔发明的,我爸比王朔可大多了,估计王朔描述的就是这批人。

    我爸特别喜欢抽烟,我从小闻二手烟长大,我的烟瘾几乎是先天遗传的,有时候听到二手玫瑰的歌,我会半开玩笑地对自己说:我要有个乐队,得叫二手大前门。小时候的的我挺喜欢闻我爸身上的烟味,这是仅存的爸爸的温暖印象。

    我爸特别爱面子。

    我小学学习成绩还行,能让他没事儿拿出来吹嘘一下,上初中以后就很拉垮,再也没给他长脸。实际上,我存在的意义也就这样了,他根本不知道我到底都上的什么课,读的什么书,上的几年级,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生日,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连我平常用什么交通方式去上的学都很少关注。

    有一次我过生日,我妈让他买点吃的,他买的都是自己喜欢吃的。

    后来我想想,也对,他可能觉得那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初三因为早恋,我复读了,复读一年考县里的重点中学还是差了十几分,需要交三千多块钱择校费,那时,一个民办教师的工资是六百块钱一个月。开学那天,我爸带着我和学费去报道,我现在都认为,那是我爸第一次对我灵魂的摧残。

    当时我爸铁青个脸,我跟在后面,穿梭过一众的少男少女。我战战兢兢一边准备跟原地爆炸的我爸同归于尽,一边心里默默祈祷:给点面子给点面子……

    果真,我在他那没什么面子。

    他走到人最多的时候突然扭过身来,朝着我甩出他80年代的男用挎包,用他的男高音大骂了一句:真**(声音打码)丢人!

    幸亏他手里不是钱,不然场面都太戏剧性了:红色校舍旁边是绿色的法国梧桐,天很蓝,一个仰拍的镜头,黄金分割点是我爹的鼻孔,蓝色的天空背景前,满天洋洋洒洒的是第四套100块面值的蓝色人民币,画面定格,我站在画面左下角,双手捂住头,心里一万只鸡扑楞着翅膀、叽叽嘎嘎地叫着。

    周围所有的人把目光投向我。

    我懵了,绝望、悲伤和愤怒地看向我爸。

    我的情绪显然也没有什么存在感,他用压倒式的眼神看着我。我认怂了,转过脸,像个木头人,漠然穿过少男少女们错愕的眼神,走向缴费处。

    从此,我忘了他所有的好,只记得他在我最需要自尊的时候把从我的脸皮上”斯拉“一声撕下来了。

    我的父母就是这样两个人,一个只顾自己顺心,一个只顾自己惬意。

    从我记事起,我都是在父母的吵架声中渡过的。我爸埋怨我妈懒惰、乱花钱、不顾家,我妈埋怨我爸不懂人情世故、自私、苛刻。

    有一次,我妈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给自己买了件呢子大衣,结果因为她不会收拾,在柜子里皱成一团,还被老鼠洒上了尿。他俩吵架吵到怒不可遏,我爸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我惊恐不已,生怕我爸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割掉我妈的头,“刷”的一声,溅满一窗户的血……

    回想起我的童年,很少有什么快乐的时光。陪我一起的是墙上的燕子、落满地的鸟屎,被老鼠啃咬成蕾丝边的沙发巾,倒在灶台上生满蛆的酱油瓶……我没有一次愿意邀请我的小伙伴来我家里玩儿,我实在不能想象他们如何拿我这一堆破烂,对比他们那温暖的家和可爱的父母。

    我甚至希望,我的父母可以是一对真正的农村人。这样,我可以生活在一个贫穷但友好的家里,每天回家就着昏黄的灯光,吃下妈妈做出来的粗糙却最暖心的饭,等我长大了,我可以像个农村妇女一样,找个结实憨厚的农村汉子嫁了,白天跟他一起下地干活,晚上一起回家卿卿我我。

    那个时候的我,总是感觉自己错了,但是也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好想有张自己的正经照片,我有个小学同学,家里开相馆的,有一次,她爸爸不经意提到要给我们俩过年照合影。我兴奋不已,大年三十儿的晚上,穿上新衣服打扮了一番跑到她家,结果,他爹说时机不对改天再拍。

    你看,我又错了。

    大了以后,我开始自己想办法去改变自己的家,不停收拾不停打扫,我还记得我高中那三年,为了让家里的厨房保持干净,几乎所有的锅碗瓢盆都是我刷的,为此我牺牲了所有的午休,包括高考那几天。

    我也因此多少有点强迫症,无论我坐在哪个桌子面前,都会掏出湿巾不停地擦呀擦。

    再后来,我长大了,去过国内国外的很多地方,但是很少给自己照相。总是感觉,地方那么美,没有我,挺好的,因为我怎么照都很局促,四肢不协调,獐头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