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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毒药、契约与鲜花

    次日一早,段繁来到公寓前的车站,搭上第一班巴士;五十分钟后,他站在了一座两层私家大宅的庭院门前。段繁只来过这里一次,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如今,门铃镀铬面板中倒影出的面孔尽显沧桑,而裴安野却还是当年在此处相会时的模样。脊髓灌注似乎留住了她最美好的容貌,然而背后真实的代价却恰好相反。虽没有确切的统计数据,但在接受改造后能存活超过二十年以上的人类混种,据段繁所知,一个也没有。

    他不免会想,她在段繁遭到驱逐后不久,便自愿接受改造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心境。她极有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然后被理事庭制成又一具失败品标本。当然,她得到了几乎是最好的结果。当然,她不可能是因为段繁去这么做的,他清楚这些念头都是自作多情,却又无法不为此感到内疚。

    或者,他更该感到欣慰。此刻他是如此需要一个可信赖的盟友,而裴安野几乎是唯一选择。即使选择和盘托出的代价,可能是让对方更加怀疑自己。

    事到如今,这是不得不冒的风险。

    他摁动门铃的圆形按键。对讲机没有任何动静。

    几秒钟后,车道的大铁门自动滑开了一半,段繁走进院子。这间别墅曾属于御神役的传奇——“西塔”安德烈·古斯塔夫森。现在,则传到了他仅存的后裔,另一位“西塔”手中。

    前院的草地修剪得极为平整,但除此之外并无更多点缀;若不是空地上错落着两棵三球悬铃木,草坪实在单调。车库门半开着,从底部可以看到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头部的保险杠。段繁从正门步入,来到由玻璃密封的雨廊;透过落地窗,外面的景色明媚,他发现有只折耳猫徘御在婆娑树影之间。

    踩着深褐色地板,穿过长廊进入会客厅。一切熟悉的感觉都不存在了,屋内全面翻修过,彻底不是段繁模糊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常见的沙发茶座或是电视墙,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本不该出现在客厅里的家具,比如躺椅、书桌和整排的花架。

    一个女孩儿坐在书桌前,摆弄着桌上的花瓶,不同品种的单支花朵同铁丝和园艺剪刀等工具被齐整地摆在桌面。她并不是裴安野。女孩身材娇小,面容秀气,她唤出段繁的名字。她的语气是热情的,却没有站起来迎客,而是把手自然地放到了椅子两侧扶手下面,接着段繁才意识到,她坐的不是扶手椅,而是一架轮椅。他竟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夏百翎?”段繁道出她的名字。

    “你好吗,捕役。”女孩慢慢调整轮椅的方向,跟着男人的步伐。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很意外?”

    “不,只是……”段繁没打算把话讲完。

    “能再见到老面孔,何尝不是好事。”夏百翎亦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我听说安野邀请你来住,被你拒绝了。”

    “是。我谢她好意,但这并不合适。”

    “你不会以为她是那种随便留宿外人的女子吧?”她问得毫不客气。

    “那倒不是。”

    “她或许不大看好你的能力,可显然是信任你的。”

    段繁希望事实如她所言,他岔开话题:“这儿现在是你的房子了?“

    “当然不是。我有幸与她做了室友。”

    “但你怎么会搬到这里。”

    “我还能去哪呢?”她不以为然地轻轻拍打了几下轮椅的扶手。

    段繁摇头:“抱歉,我不是有意……”

    “不用道歉,这对我而言已算不上什么痛苦。其实吧,确切讲,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夏百翎打量自己僵硬的双腿时的神情,仿佛是在看一只顽皮的宠物犬,眼里满是无奈却又无法舍弃的意味,“你知道,很小的年纪,我就总爱来安野家串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她就是在这片屋檐下长大的。当然,那时候住着的还是个热闹的大家庭,没现在看起来这般空落。好吧扯远了,不管怎样,我很喜欢待在这里。”

    “嗯……你父母还好么?”

    “都很好,我出事之后,我父亲就不再供职于NBS了。”

    “所以他们现在全都离开理事庭了?”

    “基本……可以这么讲。他们后来还生了个儿子,我完全没想到,会有个小自己十五岁的弟弟。”说到这里,她语气变了,俨然不是在说自己家的事,而是在转述一段酒馆里听来的流言,“不过我还没见过他几次,没搞错的话,他现在已经要念初中了。你能想象不?像个真正的十几岁少年那样,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对你家人是好事,能远离这所有一切。”

    “哈哈,或许。”她调整轮椅,重新开始手工活。

    段繁倚靠到长书桌的一角,默默注视着女孩插花。即使没什么机会出门,她也穿着一身素雅的刺绣曲裾,妆容化的端庄大方,一头秀丽长发一丝不乱地挽在脑后。她对待生命的态度,比起许多健全人有过之无不及,段繁毫不怀疑。不过,因伤残遭背弃,却又因背弃得到了理想的庇护之所,段繁不知道这是否称得上“即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看了一会儿,他试图打破尴尬:“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哈,你请坐便好,捕役。大可不必担心我,我能照顾的了自己。”她说,“倒是对客人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完全没有的事。”段繁说,“依我看,你八成还要顺便照顾西塔。”

    夏百翎发出悦耳的笑声,说话间又一小段铁丝在她指间飞快绕出形状,不一会就变成一个固定花枝的精巧承托装置,“我听说了你回来做捕役的事情。猜你跟她共事了一段时间,也看出来了。裴安野注定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捕役,就像她祖父,这可以说是她的宿命。可人无完人,在生活上有些方面,她挺幼稚。这你一定清楚。”

    段繁听懂了她言下之意,立刻回应:“坦白讲,我并不了解她。”

    “那也无妨。你了解花么?”

    段繁摇头,他看着那个铁丝做成的花托缓慢划入青瓷花瓶,四个突出部恰好卡住瓶颈,但又隐藏得巧妙。

    “说到底,这些不过是被子植物的繁殖器官,它之所以有丰富的颜色和气味,是为了吸引动物来完成授粉;不过,人剥夺了它原本的意义,赋予自己寄托或传递感情的象征。”

    “有什么不妥吗?”

    “我也说不好。只是,花就像人的美貌,执迷于转瞬即逝的东西,要如何来证明一片真心?”

    ”嗯……你讲的也对。”段繁走到落地窗前、朝庭院张望,“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现在钻石更受钟爱。”

    “为什么呢?”

    “因为钻石代表永恒啊。”

    “人渴求以永恒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同时我们深知,永恒本身从未存在于宇宙之中。”

    “你不如说,越是自己缺乏的东西,人越渴望证明给其他人看。”

    “可是,一切的终点都是消逝。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就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懂得去爱一个人。”

    “很困惑?”

    “不,已经不困惑了。”她抬眼望向段繁,这是她第一次正眼同他对视,“只是对于要全力以赴同时不抱着任何希望地做为人,我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这个……我也不太明自。不过根据在下浅薄的经历来看,会比想象的要久。”段繁笑道。

    “如果你注定要面对一无所获的宿命呢?”她再次停下手里的活计,认真地问。

    “得不到也可以渡过一生,即便是荒芜之中。”

    “也是。所以我有时候会告诉自己,若命中注定达不到终其一生的超我,那么拼尽全力去弄明白它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行动,或许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话是个悖论,若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又怎么确定自己最后能不能达到?”

    “哈,你还是很讲逻辑嘛,捕役。”

    “你还是叫我段繁吧。”

    夏百翎恢复了伶俐的笑容:“好。”

    她的笑就像这满屋的清淡花香,让段繁感到一丝慰藉;即使达不到他原本的目的,这一趟也不算白来了。他回到书桌前:“言归正传,西塔在吗?我看到她的车停在外面。”

    “她马上就下来。”夏百翎的话音刚落,通向二楼的木阶梯就传来脚步声。裴安野出现了,依旧戴着一顶棒球帽,但让段繁更意外的是,她在家里还穿着外套,并且背着榫卯匣。

    “你怎么在这?”她来到客厅,直截了当地问段繁。

    “昨天是你给我的地址。还记得吗?”

    裴安野叹了口气:“我是问你为什么来?”

    “……想找你谈谈。”段繁走近她说,“怎么,你现在要出门?”

    “不是。”裴安野越过他肩头,看向夏百翎,轮椅上的女孩也冲她眨眨眼。

    “跟我来。”裴安野说完转身下楼。

    “去哪?”

    “去工作。”

    段繁跟她来到地下室,他从没到过这里,并不知道别墅下别有洞天。地下室是个网球场大小的房间,中央被半透明的塑料薄膜帘子隔开,帘子围住一个直径两米多的正圆形浅水池。看到这些布置,段繁立刻猜出来此处是做什么用的。

    “你家也是御神役的安全屋?”

    “不,这是一条专用的传输线路。”她说,“属于我祖父。”

    “嗯……”段繁点点头。

    “在我们聊之前,”她收起手机,“有个人要先见见你。”

    “现在?在这里?”

    “没错,我给他发讯息了,他马上就会过来。”

    “谁?”

    “等会你就知道了。”

    段繁朝帘子后面看去,池水不见一丝波纹。他感到有些不安。

    时间过了三分钟,他开始感到等不及了,可当段繁刚要追问裴安野的时候,塑料帘子忽然抖动起来,池子里的水像是沸腾般滚动起来。接着伴随一声沉重的钝响,塑料薄膜帘被中间喷涌出的强烈气流掀得四散飞起;等帘子再次飘落下来的时候,一位褐色短发的欧罗巴人男性出现在水池中央,他一站稳脚跟,便大步跨出池子,掀开帘子走到外面,娴熟地在一块灰色的厚地毯上跺跺脚,抖落靴子上的水珠。

    “西塔。”麦哲伦先冲裴安野点头致意,接着面向段繁,“捕役。”

    段繁没有回应他,而是问女孩:“为什么?”

    “赛千手那次任务之后,我们还没有机会见面。”麦哲伦继续说,“我一直想同你谈谈,西塔认为这对我们三方都正好是个机会。”

    “谈什么?”

    “要事。”

    “是公事?”

    “并非如此。”麦哲伦说,“你应该很清楚,这是次秘密会面。”

    “恐怕没你想象中的秘密。”段繁说着面朝裴安野,“你不会忘了我身上还埋着理事庭的定位器吧。”

    “记得。”

    “这也是我来的目的之一。”麦哲伦接话道。

    “你知道我身上装……”

    “是我告诉他的。”裴安野打断段繁。

    “……好吧。”

    “段繁捕役,”麦哲伦叹了口气,“关于这个,事实会令你很惊讶。”

    “事实?”

    “简单来说,你身体里的植入物不是什么定位装置。”

    “什么意思?”

    “它是一颗定时炸弹。”

    比段繁更加惊讶的是裴安野,她厉声质问道:“你说什么?!”

    “确切来说,这是颗具有自毁引信的剧毒胶囊,它如果在你身体里爆裂开,很快就能让你毙命。”

    段繁下意识把左手放到屁股后面:“有多快。”

    “要看它离你的心脏有多近了,它通过血流作用在中枢神经系统上。”

    “在我臀部。”

    “那么……最多四分钟。”麦哲伦说。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这种毒药是我参与开发的。提取物来自玄蜂毒素,成分很难被医学检测出来,是设计专门用来施行暗杀的武器。”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理事庭给我注射的是毒药?”段繁说着跟裴安野交换了眼色,“看起来,我们三人中只有你知情。”

    “是某位高层告诉我的。”

    “谁?”裴安野问。

    “我不能说。”

    段繁挑起眉毛:“你不能说?却特意跑来告诉我?”

    “因为我不希望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暴毙,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麦哲伦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他的榫卯匣,“还因为你的命,比你自己想象的更重要,段繁。”

    “但是,这么说来……胶囊并没有定位功能,理事庭也不知道我此刻在哪。”

    “没错。可是,如果你启用匣子,他们还是可以通过熵物质能量监测到的。”麦哲伦把他的榫卯匣放到一张靠墙摆放的木制工作台上,“你今天有用过传输协议吗?”

    “整个星期都没有。”

    “那他们就不知道你在这儿。”

    “这个剧毒胶囊,”裴安野问,“能取出来吗?”

    “可以。”麦哲伦简短地回答。

    “怎样?”段繁问,“直接用刀挑出来?”

    “那也是一种办法,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白人打开他的匣子,取出一个像微型真空气泵的银色机器,“但我可以做得更安全和体面些。”

    “你帮我取出来?”

    “没错,”麦哲伦坐下来,并从桌底拖出另一把圆凳,“要试试吗?”

    “就现在?用这个?”

    “不成你还想再跟它多相处一会儿?”

    “派,这么操作可靠吗?”裴安野抱起胳膊,“我怎么知道它不会在取出的时候破裂?”

    “你不知道,西塔。你只能相信我。”麦哲伦语气诚恳地说,“据我所知,它只能通过遥控起爆,另外考虑到体积很小,一般的外力不会导致它破裂,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被火车从后面撞了。”麦哲伦按着他的肩膀让段繁背朝自己坐下来,“但若是那种情况,我觉得你要担心的就不是毒药了。”

    “谁可以遥控它的起爆?”

    “不知道,某位或某几位掌握着你小命的人。”麦哲伦拉起段繁的衣服。

    段繁松开裤腰带:“是那个告诉你的高层吗?“

    “我不知道,段繁,我真的不知道是谁。”

    段繁感到一只微凉的男人的手拉下了他的裤子,这场面一定可笑极了,但在场的人谁也没有笑。他不禁想到,在缝人为自己注射胶囊的时候,是否清楚这东西随时可以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如果清楚,段繁发誓下次遇到缝人时,定要将他打到半死。

    他的思路被打断了,因为突然间,有个比麦哲伦的手凉一百倍的东西被按在他臀部的皮肤上,叫他打了个寒颤。

    “是这个位置注射的对吗?”

    “没错。”

    “我看到疤痕还在。”麦哲伦说着捣鼓起来。

    由于是背朝着男人,段繁看不到他究竟在做什么,听声音对方像是在操作葡萄酒开瓶器;他转头看向裴安野,发现女孩依然抱着胳膊,虽然她面无表情,但眼中的忧虑无法掩藏;段繁不由心跳加速起来:“我说……你有多大把握能成功?”

    “放轻松,等会有点疼。”

    “比起暴毙而亡,有点疼可不算什么事。”

    “准备好了吗?”

    “嗯……”段繁刚吭声,便感到那个紧贴他身体的冰冷物体产生了强烈的吸力,但随即他意识到“有点疼不算什么事”的结论下得太早了:有根很长的针猛地刺穿了他的肌肤,段繁不由地挺直腰板,咒骂起来。

    “别动!”麦哲伦命令道。

    “你可以早点告诉我要扎……”

    “先别说话!”

    段繁要紧牙关,感到针头在他体内继续深入,甚至是搅动起来。强烈的酸胀感一直传递到他大腿根。

    “比我预想的难找……”麦哲伦吃力地说,“西塔,我需要你帮忙按住这家伙,他一直在乱动。”

    “我根本没动!”段繁反驳道。

    “别说话!”

    裴安野走到他面前,伸出双臂摁在段繁肩头,她脸上显露出一种扭曲的表情,大概就是试图安抚段繁却又不知道该什么做的无奈。

    “就差一点……嘿,找到了。”

    这会儿,段繁感到枕头似乎膨胀起来,变成了一根铅笔或者更粗的东西,现在酸胀已经变成了撕裂般的持续剧痛。

    “就快好了……”

    又过了两三分钟,也可能是两三个星期。段繁额头在冒冷汗,现在他确信,直接用刀子把他屁股切开挖出毒药也绝对比这来得体面。裴安野还摁着他的肩头,他很想叫她走开,但又不能说话。

    “再坚持一下……”

    最后,段繁感觉疼痛已经蔓延到背部,只后悔没被毒死。就在他快忍不住要惨叫起来的时候,疼痛突然消失了,他下意识摸向身后,发现臀部已经被贴好了一张止血膏药。

    裴安野也松开了手,段繁抬手擦了擦汗,转过身去,发现麦哲伦依旧拿着那个像气泵似的装置,一脸平静地冲他微笑。

    “成功了?”段繁有气无力地问,剧痛消失后,他现在只觉一阵麻木和空虚。

    麦哲伦没有说话,他晃了晃手里的装置,只听见里面发出一阵金属的撞击声,像是有个脱落的螺丝钉在其中。

    “你差点就把我弄死了。”段繁长出一口起。

    “不客气。”白人把装置放回匣子里,答道。

    “这东西取出来后,不会被发现吗?”裴安野警惕地追问。

    “我有办法处理它,别担心,西塔。”麦哲伦说,“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做完该做的事了。我只希望,这个胶囊不会让你觉得自己又遭到了组织背弃。”

    “我本来就没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一员,谈何背弃。”段繁回答,“现在起码让我确信了。”

    “确信什么?”

    “之前的想法没错。”

    “毒杀捕役,这绝非正常的手段。”裴安野说,“我要同廷尉正谈谈。”

    “现在可不是摊牌的好时机。”麦哲伦说,“今天发生的事情,最好暂时别让我们三个之外的任何人知道。”

    “我没法假装不知道,派,”裴安野说,“有人想谋杀我的组员,我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麦哲伦说得对,西塔。”段繁说,“在我们搞清楚原因之前,最好别把事情捅出去。更重要的是,你怎么确定尹尉正就不知道我体内植入的是剧毒呢?”

    “他不可能会同意这么做的,你很清楚。”

    “是吗?”段繁摇头,“无法苟同。”

    “我要知道这是谁告诉你的,派。”裴安野质问道,“给我名字。”

    “我已经讲了,我不能说。”

    “快说,这是命令!”

    “你不能再命令我了,西塔。”麦哲伦站起来,面对责难他板起了面孔,但语气依旧很平静,“临时委派任务已完成,我不再隶属氦闪组。”

    “你当我都是仗着这点权力来让别人开口的吗?”裴安野已经毫不掩饰威胁。

    “别这样,西塔。”段繁说,“他刚救了我一命,如果派不能透露这个泄密者,一定有他的道理。别忘了,他完全可以坐视不管,但他选择来这里帮我。”

    “派,如果你不能给我名字,恕我无法再信任你。”裴安野固执地甩开段繁,独自走开。

    “没关系,西塔。”麦哲伦冲她的背影说,“我们遵从契约做事,信任不是御神役必备的关系准则。”

    “你现在隶属哪个小组?”段繁问。

    “回到我原本的小组,我只是临时替代布藏的。”麦哲伦说,“听说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很快就会归队的。”

    “所以氦闪依然只有三个人,你我充其量算萍水相逢。”

    麦哲伦低头笑道:“你也可以这么讲。”

    “谢谢了。”段繁说,“知道你不能透露更多,但还是想再多问一句:为什么要帮我?”

    “我说了,因为你不能就这么死掉。你很关键,段繁。”

    “意思是这纯粹是出于你个人的良心?”段繁见他笑而不语,“你刚才说的我还有事情未完成,指的是什么?”

    “我们换个地方聊吧。”麦哲伦忽然转向角落里的裴安野,“西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喝一杯。”

    女孩没搭话,但她转身上楼去;两个男人跟着离开地下室。在客厅里,麦哲伦熟络地同夏百翎打招呼,显然,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三个御神役穿过餐厅,来到别墅的后院,在铺有橡木地板的小露台上,围着塑料圆桌坐下来。麦哲伦一坐定,便打开随身的榫卯匣,取出一支威士忌和三只玻璃杯。他在段繁惊讶的表情中拧开瓶子开始倒酒。

    裴安野抬手表示拒绝饮酒。

    “谢谢,我也不用了。”段繁接着说。

    “好吧。”麦哲伦嘴上虽然这么说,却还是倒了三杯。

    裴安野终于摘掉她的帽子,在室外阳光下,她看上去更加没精打采,加上本就苍白的皮肤,给人一种很虚弱的状态。不过,等她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依旧很有魄力:“现在,既然段繁被下毒的问题解决了,那说其他‘重要的事情’吧,派。”

    “我以为你不打算再同我说话了。”麦哲伦独自喝起酒,“关于赛千手的案子,我有条新线索。”

    她瞪起眼睛。段繁不认为她真的在生气。

    “同你一样,赛千手已经不归氦闪管了。”

    “现在放弃为时尚早吧,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我应该是什么风格?”

    “挖下去。”

    “谁给你的线索。”

    段繁猜到他一定会答:某位高层。

    但麦哲伦说的是:“待会告诉你。”

    裴安野叹了口气:“对此我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听你的线索。我不会再插手这事,除非高层正式指派任务下来。”

    “你呢,段繁捕役,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是吗?”麦哲伦皱起眉头,“我猜咱们今天总不可能真是完全碰巧在西塔家里遇上了吧。”

    “这样吧,麦哲伦。”段繁翘起二郎腿,“既然你都说了,御神役行事是基于契约,而不是信任,不如我们就来定个契约。”

    “我在听着。”

    “我告诉你我在追捕鲮鲟遇袭之后的遭遇,你告诉我下令给我植入暗杀毒药的人是谁。”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想知道这些呢?”

    “你为什么要建议我们继续追查赛千手的案子呢?”段繁反问。

    “怎么,你不想吗?段繁,你接下这个差事难道只是出于好奇心?”

    “那你不想知道我在这个‘差事’当中有什么收获吗?”段繁说,“你有赛千手的新线索,是因为你已不隶属氦闪,你拿到调查的主导权,而且你认为我想要知道青丘组当年搜捕古令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确,我猜这就是你刚才所说的‘未完成的事情’吧。”

    “我刚救了你一命,如果我只是想要交换信息,我觉得我也不需要提供更多好处了。”麦哲伦眨眨眼。

    “所以到底说还是不说。”

    “段繁,”裴安野说,“你越界了。”

    “是他们先越界的。”段繁直视她的眼睛,“理事庭有人要杀我,我可不打算躺好挨宰。”

    “好吧,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字。”麦哲伦回答,“但你必须确定你接下来说得话足够有价值。”

    段繁看了眼裴安野,她没有表示反对。

    于是,从遭遇傩面男的袭击开始,他被传送走,浴缸中永远无法醒来的“白恒星“船员及乘客,再到与古令的对峙,除了在核链中的遭遇被省去外,段繁一口气如实说完。他本以为,裴安野和麦哲伦一定会当他疯了,但从两人的表情来看,他们都买帐了,这让他不由松了口气。

    “我们在丘吉尔,在赛千手藏身处追踪的时候,古令的人都在那儿,他知道我们要去。这个戴傩面具的男人一直在监视着我们的行动。西塔,我第一次同你到NBS总部的时候,他就坐在广场上的喷泉池边,装扮成一个技工,就是他袭击了我,把我传送到了古令面前。我猜在丘吉尔埋伏布藏的人也是他,他用了同样的手法偷袭我。布藏当时朝他开枪,结果子弹穿过了折熵屏的‘幕’击中了布藏自己。他完全了解御神役的战术和策略;氦闪前面走的每一步走踩在了设好的陷阱里。”

    “段繁……”裴安野低声说,“你确定你见到了古令?”

    “没错,亲眼所见。”

    “你怎么确定是他呢?”

    “这可不像是能假扮出来的角色。”

    “你说的这一切,对我们来讲都是巨大的进展……”麦哲伦惊叹道,“你怎么之前一个字都没说?”

    “因为我觉得没人会相信,毕竟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段繁说,“而且我至今也不知道古令究竟把我传到了哪儿,也尚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见我,真正目的是什么。如果我直接告诉理事庭这些经过,我猜刚才被你取出的毒药或许早把我毒死了。因为怎么听,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佐证我就是跟他们一伙的。”

    “好吧,”麦哲伦严肃地说,“你的做法没错。这也是我来这里想要提醒你的事情,你必须清楚辨别敌友,也许你有想过逃离理事庭的控制,因为有些高层怀疑你是叛徒,比起查清真相,他们更偏向于把你直接解决掉省事;但尹尉正和辛尉右,他们仍旧试图维护你。”

    “他们维护我也不过是因为,他们认为我可能会是钓上古令这条大鱼的最佳饵料罢了。”

    “你真的这么想?”

    “对。在袭击发生之后,我在查坦拉杰醒过来的第一时间,辛骏西和老头都试图从我嘴里套出话来。”

    “你有跟他俩说什么吗?”麦哲伦问,“我想他们多少已猜到,袭击你的人就是古令。”

    “这不用猜,显而易见。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袭击之后我遇到的一切”段繁说,“古令告诉我,青丘组的失踪事件另有阴谋,我哥哥的死也非他所为。我本来不太信他,可是后来还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

    “林筹役,你们听过这个名字吗?”

    “当然。”麦哲伦喝干杯中的威士忌,又替自己倒上半杯,“他是NBS的CEO。与海神签署《子午线协议》的谈判代表,理事庭现在的红人。”

    “在我搬进NBS公寓当天,他上门来找我。”

    “找你?”裴安野问。

    “对。”

    “你看,我说了你比自己想象的更重要,段繁。”麦哲伦说。

    “你确定是这个林筹翊?”裴安野讲手机屏幕转向段繁,屏幕中是一张新闻照片,拍摄在某个商业活动上,图片正中是三位穿着黑色塔士多礼服的绅士的合影。

    “没错,就是他。”段繁指认出林筹翊的脸,他站在照片最左边,是三个人里容貌最年的。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也想从我嘴里套出关于古令的信息。而且,我觉得他知道的可能比尹尉正更多。”

    “此话怎讲?”

    “他提到了核链。”段繁说,“不过,想想这也合理,不是吗?他也是理事庭高层成员。”

    “核链。”麦哲伦说,“这是件非常危险的武器。”

    “你了解多少?”

    “核链是子午线协议中提到过的设备,它的原型机还在美国人手中。‘白恒星’号此次出航的主要目的便在于此。”

    “这些我都知道了。”

    “但游艇上交易的,也就是被古令夺取的核链只是复制品。”

    “复制品?据说这东西目前还没有办法被仿制。”

    “没错,复制品也并非现在制造的,而是很久之前流传下来的一件遗物。”

    “多久之前?”

    “我猜比人类文明的历史更久之前。”

    “理事庭真的在跟海神在合作吗?他们想拿这个东西来做什么?”

    “具体的用途,在我们这个层级,恐怕没人清楚。”

    “如果让你猜呢?”段繁说,“古令和林筹翊都向我提过,有人可能想利用核链来找到长生不死的方法。”

    “我猜不出。但长生不死这种说法听着就不像是真的,理事庭高层可不会去整什么炼丹炉。”麦哲伦说,“不过,你是在暗示林筹翊跟古令之间有联系吗?”

    “我不确定。在我昏迷之前,古令说会有人来找我。结果我一离开永夜之地,林筹翊就出现了。”段繁说,“所以,我还想请你们查查林筹翊的背景。菁英捕役应该有访问主脑数据库的权限。”

    “林筹翊还跟你说了什么吗?“裴安野问。

    “不多,他提到了你,西塔。他觉得你是个……潜在的危险人物。并且,他似乎同尹尉正之间有些恩怨,你知道什么内幕吗?”

    “完全不知,我没有私底下与这个人接触过。”裴安野回答。

    三人暂时沉默,或许是段繁提供的信息量太大,另外两个人还在思考接下来怎么做。于是他干脆将全部问题都抛出:“派,你先前提到赛千手的新线索,是什么?维姐那边有没问出什么东西?”

    “先说赛千手。”麦哲伦喝了口酒,接着说,“或许你听说过,这些跟理事庭有生意往来的掮客内部,有着自己的‘工会’组织,而赛千手所在的‘工会’是本地最大的‘睡鼠俱乐部’。”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裴安野打断他,“这不是什么新线索,理事庭打最开始怀疑赛千手的时候,就调查过‘睡鼠俱乐部’。”

    “没错,但是毫无收获,似乎赛千手只是单独作案。”麦哲伦说,“但是这种小人物是怎么跟古令牵上线的呢?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段繁皱起眉:“也就是说,还有一种可能……”

    “有人不想看到这条线索被深挖下去。”裴安野补充道。

    “所以,假定这个内鬼真的存在,甚至能操纵调查,一定是非常高级别的人士。”

    “总之,官方的调查已经结束了,但你们还可以继续。”

    “既然你有足够理由怀疑,自己为什么不追查下去?”裴安野问。

    “这就说到维姐了,我现在手头上还有许多工作。”麦哲伦说,“得知赛千手死后,她似乎认为自己有了更多谈判的筹码,毕竟现在能开口说话的人只剩下她自己。介于此,我建议咱们兵分两路进行,我会想办法让维姐坦白全部秘密,而你们,则秘密追查‘睡鼠’。”

    “俱乐部在哪儿?”

    “离这儿不远,我给你们发位置。”

    “所以,你还会继续透露最新信息给我们?”段繁问。

    “我尽量。”

    “这可严重违反了御神役的保密誓言。”裴安野说,“你可能会惹上大麻烦。”

    “比起今天从段繁身上取出的东西,这点麻烦我还是能承担的。“麦哲伦笑道。

    “那么,动身吧。”

    “好,我确实该走了。”麦哲伦先站起来。

    “今天的谈话内容,你都会保密吧?“段繁问。

    “如果你担心,我们可以再订立一个锲约。”

    “不了,下次吧。我想今天咱们已经为足够的事情达成了一致。”

    “那么,最后,两位真的不赏脸为我们的同盟喝一杯吗?”麦哲伦举起玻璃杯。

    “既然你话讲到这份上了……”段繁第一次拿起酒杯,并看向裴安野,“恭敬不如从命。”

    女孩只是站起来,并没有碰威士忌,她默默注视两个男人碰杯一饮而尽。接着三人回到地下室,在段繁与裴安野的注视下,麦哲伦走进将他送来的水池,消失在其中。他一离开,裴安野立刻质问段繁:“你之前怎么一个字也不说?不告诉我你见过古令了?”

    “若之前告诉你,你会上报给理事庭吗?”

    “我上报与否跟时间没有关系,至少我要先证实你所言。”

    “告诉我,如果你上报,高层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这不是你现在要担心的事情。你刚才讲的一切,我需要看到证据。

    “我没有证据,可现在有好几条线索:掮客工会、林筹翊、维姐。”

    “你到底想查到什么呢?”裴安野问,“昨天的你分明还对这一切满不在乎。”

    “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西塔。如果理事庭敢毒杀我,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对其他捕役做同样的事情?”

    她动摇了,或者说,她陷入了迷茫中。段繁头一次看到她表现出这样的神情。这就是背叛的滋味。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她抱起胳膊,问。

    “我要去找‘睡鼠俱乐部’,但在此之前,我还想私下找林筹翊谈谈。那天他来公寓的时候,还有话没讲完。“

    “你打算怎么私下找他?你不可能在理事庭眼皮底下大摇大摆走进NBS总部,要求见CEO。”

    “当然不是那样,他留下了联络方式。”段繁说,“但我还需要你帮忙,去查坦拉杰查查他的底细,我想要弄清楚,他明明跟御神役的工作没有交集,为什么还对古令案子这么有兴趣,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裴安野过了一会才说:“林筹役不像其他高层,他的情况NBS内部可能比查坦拉杰更清楚,我会先去趟公司总部。

    “这么说来……你肯帮我?

    “我若是打算拒绝,在你坦白自己见过古令的时候,就可以逮捕你了。

    “或许你是该再认真考虑考虑,其中的风险。我可以豁出去,因为我几乎一无所有,你却不一样。”段繁环顾四周,“我认为古令和林筹役都在骗我,我会找出真相。我担心这里面牵扯到太多利益,或许远远超出御神役身份所能处理的范畴。

    “我只想知道,你有在骗我吗?“裴安野凝视他。

    “没有。我所知的我都如实相告。”段繁回答。

    “那么,我们在‘睡鼠俱乐部’碰头吧。”

    “谢谢你。”

    “我不是为你这么做的,”女孩回答,“别急着道谢。”

    段繁准备离开的时候,夏百翎依旧坐在客厅里插花,她还是那么优雅,似乎永远都不会疲倦。段繁向她道别。

    “请你保重,段繁。”她双手捧起一朵淡黄色的康乃馨赠与男人。

    “当然,你也一样。”段繁接过鲜花,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