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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暴论

    “孟翁,这便是我大明真正的祸根了!”周元瀚这次没有客气,而是直接反驳道:

    “满朝文武,皆以为奴酋还是天启七年,宁锦大战新败的那个奴酋,皆以为朝廷必定能有应对之策,皆以为努尔哈赤,皇太极不过是也先,俺答汗之流。

    所以,才会皆不以为意,当皇太极面对宁锦之败,开始整顿内部,经略蒙古,调整战略,前后清除东西钳制的时候,我朝却始终无动于衷。

    孟翁所说的朝廷今后之应对策略,恐怕也只是继续让辽东大军且屯且守,修建堡垒,慢慢复地吧?如今在辽西走廊还好,可一旦再往前推进,战局恐怕就要倒向奴酋那边了。”

    面对这样的直接反驳,李邦华反而是无话可说了,欧阳蒸和王岱此时都看着他,等着他的回应,但却只看到了一个欲言又止,最终选择了无奈叹气的愁容。

    “孟翁,难道朝廷的应对之策,真的是这样吗?”欧阳蒸忍不住问道。

    王岱此时也在看着李邦华,他并不知道答案,可看着李邦华的神情,再看周元瀚居然如此坚定,心中又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

    “嗯。”李邦华深深叹了口气,虽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朝廷遏制东虏再次入寇之策,恐怕就只能是在辽西继续推进了。”

    他很清楚朝中那些人的水平,便是孙承宗,恐怕也只能是修修补补宁锦防线,一两年内,根本没有和东虏野战之力。

    可若是想要遏制东虏继续入寇,就必须往前推进,有威胁到辽中的能力。但想要达到如此战略目的,辽西的大军又至少要有野战阻击的实力。

    “怎么会这样?”王岱摇着头,忽然看向了周元瀚问道。“难道我大明对东虏,就真的没有什么万全的应对之策吗?”

    “什么是万全的应对之策?”周元瀚反问道。

    “......”屋内顿时寂静无声。

    “大战略可以确定,但战略在具体实施的过程中,真的能有什么办法确保无往不胜吗?奴酋会在宁锦败一次,两次,恐怕不会再败第三次了吧!”

    周元瀚看着身为大明百姓,一时失魂落魄,本能地想要反驳,想要为大明争辩些什么的三人,最终说出了自己的论断:

    “我朝与奴酋真正差的,是战略执行的能力。就如同‘已巳之变’,这种事情怎么能确定呢?终究不过是猜测罢了。

    但因为奴酋的战略贯彻能力,发生的可能性非常之大,因为奴酋没得选,他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邦华,欧阳蒸,王岱听着周元瀚的话,依旧没有发声,他们都在期待着后者的下一步解释。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确定了自己对于局势的了解,真的远不如周元瀚。

    “东虏虽然野蛮,但却正在一步步贯彻自己的战略,一步步将强悍兵马带来的野战战术优势转换成战场优势,不断增强其国力。

    奴酋东征西讨,击垮察哈尔,朝鲜,在解除两翼限制的同时,可以从蒙古获得源源不断的战马,从朝鲜获得粮食和数以十万计的奴隶,还能获得从关内走私的粮食铜铁。

    而破关入寇,则让东虏获得了急需的人口和财富,这些人口和财富使得其能积蓄起足够的力量,再发动几次类似于辽沈大战的进攻,逐步攻破辽西走廊的关宁锦防线,消耗完我大明的野战之兵。

    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东虏必定会在正确的战略指导之下,不断积累胜利,获得补充,进而变得越战越强,而我大明,必定会在一次次失败中,被掏空榨干!”

    这些分析周元瀚刚刚或多或少都已经说过了,此时再把它放到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上,所带来的震撼是非比寻常的。

    因为,现在无论是李邦华这种老臣,还是欧阳蒸,王岱两个年轻的秀才,在接受了前面的那些事实和分析之后,都真真正正听明白了周元瀚的话。

    “我大明的文武百官,能有如此精准的战略眼光,能这般贯彻既定的大战略,同时灵活调整吗?

    这不是陛下一道旨意的事情,而是兵马要如何练就,关键时候要在需要抉择的时候,如何抉择,数以千万计的军饷从何而来,用何等毅力坚持,所有的这些问题,都需要一个个具体的人来解决......”

    李邦华是清楚的,明廷此时原本就已经处于战略上的劣势,如果不能坚持正确的战略,扭转战场上的颓势,熬过这段困难的时间,此消彼长之下,最终真的有可能会败给东虏。

    尽管,局势恶化到那种程度的可能性不大,但大明毕竟已经立国近三百载,李邦华也是熟读史书的。

    而且,大明的敌人,不仅仅是东虏,还有流寇,还有不断因为缺饷,叛逃的边军,去年的勤王闹剧,更赤裸裸揭示了大明的虚弱。

    如果说,大明的这些敌人,都并非不可战胜,都应该是有应对之策的,那周元瀚最后的那句——“所有的这些问题,都需要一个个具体的人来解决”,就真的让李邦华无话可说了。

    毕竟,他就是那个尝试解决,但是赫然已经失败的人,还因此被弹劾罢官,贬回了老家。对此,他比任何人都要有发言权。

    “赤心,你说得不错。”李邦华在欧阳蒸和王岱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居然直接承认了。

    “若是这几年发生的一切,都如同你所说,是奴酋的既定计划,而且奴酋还在根据大明的反应,不断对自己的计划做出调整,那这一点,大明确实不如东虏,是远远不如。”

    “孟翁?”欧阳蒸禁不住叫出了声来。

    不过,李邦华并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而是又继续说道:

    “当初,熊廷弼经略辽东的时候,其战略眼光亦不差的,对于辽东的局势,认识的也非常深刻。

    只是,那时候开原,铁岭已经被奴酋窃取,此乃辽东之屏障,失去开原,铁岭,辽阳和沈阳便孤立于河东;但若是不守辽,沈二城,则无法保住辽东,丧城失地之罪,谁也不敢承担;可不收复开原、铁岭,又无法守住辽,沈二城,可谓是进退两难。

    面对如此困局,熊廷弼的战略是‘稳守反击’,他先用‘调兵、发饷、造武器、整肃军纪’四策整顿了辽东的防务,一方面是为了稳守,无兵,稳守便是妄语,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待时机成熟后收复开原,铁岭。

    但大明之兵,虽有骁勇善战者,可整体而言,根本无法与东虏决战,去年的东虏入寇,便是如此,仓惶出战,或者仓惶增援解围,其实只是以卵击石,让将士们白白送死罢了。

    赤心你说的用人问题,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老夫亦是不信的,可问题在于,满朝文武,那么多亲眼所见之人,依旧不信,依旧在催促大军与东虏决战......”

    周元瀚原本以为李邦华在这种私下场合,敢说崇祯的不是,没想到对方依旧是把所有的责任,全部都推给了那些大臣们。

    其实,自崇祯帝给他加官为兵部尚书之后,面对京城的兵政乱局,李邦华首先便提出要改变操练方法、慎重选择将吏、改造战车、精制火药、集中武器、责成防官、节约金钱、酌情兑马、演习大炮等九要务。

    这些策略并非不对,甚至来说十分务实,如果能够贯彻落实,再从边军中选择几个曹文诏那样的猛将统领,一两年之后,不说主动出击,至少八旗军再打到城下,不至于没有出击的能力。

    当然,想要和皇太极统帅的八旗军野战,只有几个猛将是不够的,明军需要的是洪承畴那样的统帅总揽全局。就算是据城而战,也至少要孙承宗这种级别的统筹。

    但问题是,李邦华在这个过程中,得罪的人太多了,而崇祯皇帝彼时刚刚即位不到三年,还是一个缺少定力的孩子,根本护不住他。

    或者说,以原本历史上崇祯皇帝的各种表现和决断来看,他作为明廷的最高领导,已经习惯性把责任推给手下了,而且还轻易杀大臣,以至于人心惶惶。

    “孟翁说得隐晦了,咱们在这个偏野小镇,何须如此?”周元瀚苦笑着道:

    “政治上无切实可靠之大臣,军事上运筹帷幄之统帅,又无坚实可靠之朝廷。这便是我朝与东虏最大的差距。

    灭虏,其实一二省之力便可,但大明立国两百余载,官僚腐败,积重难返,如今还能发挥得出一二省之力,投放到辽东吗?”

    “难道就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吗?区区东虏,怎么可能没有解决之法?”王岱看李邦华说着说着,又沉默了,忍不住问道。

    但李邦华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和欧阳蒸一样,都把目光转向了周元瀚,似乎都在等着对方的回答。

    不过,这次周元瀚并没有摇头,他沉默了一会,最终开口道:

    “其实并非完全没有办法解决,只是,那些办法无不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我朝恐怕没有这个坚持的定力。”

    “赤心,无论如何,说说看吧!”李邦华叹了口气道。他的京营改革,还不到两年,便已经半途而废了,心中其实满是不甘,如今意外能听到如此雄论,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对,周兄,你刚刚说了那么多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那你倒是也说说可行的办法。”欧阳蒸同样一脸急切道:

    “否则,周兄就别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周兄这暴论是在哗众取宠,危言耸听了。”

    欧阳蒸此时只是根据李邦华的反应来判断周元瀚的话,一方面,理性告诉他周元瀚说的话很有可能都是真的,另一方面,他心里又不愿意相信这些话是真的,甚至,他宁愿这些全都是假的。

    “周兄,事在人为,如今孟翁也在这里,咱们虽然不在庙堂,也无法直接给陛下建言献策,但你若是真的有法子解决这些问题,说来听听也无妨。”王岱随之也道。

    这个时候,便是不懂这些所谓大事,一直被李邦华等人无视的周大兴,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周元瀚。

    他其实也能听懂一些,周元瀚教的。而且,作为大明百姓,他潜意识里面,也不希望东虏肆虐,那是大明的敌人,自然也是他的敌人。

    而周元瀚在四人的瞩目中,沉默了一会之后,也终于开口道:

    “其实我朝对付东虏,最关键的还是得在战场上要逐步扭转劣势,在保存实力的同时,坚守住辽西和京畿的长城防线。否则,其余的一切举措,都是徒劳。

    试想一下,若是每战必败,三万,五万,十万大军覆灭,需要多少银子才能重建,朝廷若是再加征军饷,恐怕单单是西北的流民问题,便无法解决了。

    而且,那些仓惶之间,重建起来的军队,又能否与东虏的凶悍之师一战呢?

    而想要在战场之上获胜,说句废话,就是要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那首先就得明白,大明真正的敌人,最紧要的敌人是谁?

    否则,就算是捏紧了拳头,也不知道要打谁,要如何打!”

    李邦华,欧阳蒸,王岱,周大兴四人都在认真地听着。

    此时,周元瀚虽然还没有说出真正克敌制胜的法子,但他们都已经毫不怀疑对方的水平。就算是欧阳蒸,其实也早已经是心服口不服罢了。

    “因此,若是想要击败东虏,就得明确咱们大明的敌人,便是战略眼光,权谋统治术远胜于努尔哈赤的新奴酋皇太极。

    罪督袁崇焕之所以敢说五年平辽,恐怕就是认不清这个事实。他恐怕还以为,皇太极还是那个面对辽东乱局,束手无策的奴酋,他以为辽东的局势是不会变的,他一招守城克敌能无往不胜。

    以如今大明边军之战力,五年平辽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没有数万骑兵,数以十万计的战马,没有野战击败东虏的实力,谈何平辽?

    兵马若是只练出来了,没有经过实战的检验,如果领兵的将帅找不到对应的战法克敌制胜,那这样的兵马,是无法决战的。

    这些,都需要时间,单单是筹集足够的战马编练足以和东虏决战的骑兵,怕是就不止需要两年了。

    因此,只要认识到了东虏当前的不同,便知道五年是做不到平辽的。不过,五年做到在辽西,在关外,与来攻之东虏势均力敌,那便是大有可为了。

    在此基础上,才能谋求进取。

    现在,大明的军队需要做的,是找到对应的战法,守住宁锦诸城,让辽西真的能成为拳头。只有统兵的将帅们,还有陛下,明白了自己当前野战无能的弱点,扬长避短,才有可能保存实力,进而谋取反攻。

    这世上,从无以弱胜强之说,但却可以设法取得局部的优势,以局部优势破敌,进而稳住局势,再求全局大胜。辽西防线的用处,便是如此,而非盲目北拓。

    而且,守城固然可以守,但必须要有反击的能力,否则,便是死城,迟早会有被攻破的那一天。

    单单是这些,如今的大明,可以做到吗?至于战场之外,内阁的党争,各地的欠税,地方的治理,藩王占地,哪一个不要解决?

    但是这些积累了百年的痼疾,如今的大明,又有哪个可以解决?”

    周元瀚的话可谓是句句振聋发聩,句句直指核心。他其实也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此时的李邦华,便是知道了,也无法解决。

    至于李邦华会不会因此将自己引荐给崇祯,那就是天方夜谭了,周元瀚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使之子,想要直接引荐给皇帝,还是由一个“罪臣”,根本不可能。

    而且,李邦华在原本历史上复起,已经是八年之后了。现在的他,想要害谁,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引荐谁。

    不过,若是有他的欣赏,在湖广官场上做事,还是有点便利的。特别是两三年之后,湖广乱起,需要一个能文能武之人力挽狂澜之时,李邦华这种名臣乡贤的作用就起来了。

    一个小小的指挥使之子,想要把握住那样关键的时机,必须得提前布局。官场上,有人在上面拉一把,永远比下面的人推要更有效。

    机会,永远只留给有准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