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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辞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女人斜窝在和平饭店608号房间窗前的深红色金丝绒欧式沙发里,窗外霓虹闪烁,打在脸上忽明忽暗。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父母。”

    “想知道,就知道了。”

    张家小爷将双臂枕在颈后,赖皮的躺在她腿上,将后脑枕上她光洁的膝。

    他这种身份要接触哪个女人,要先探清明底子的,他知道的、在一开始,早在和平饭店七夕贴面舞会前。

    24年前的旧报纸,法国华人商会会长千金与保定军校预备生在和平饭店贴面舞会结识遂喜结连理,一战后的法国经济泡沫,会长扛不住巨额债务跳楼自杀。从此二人搬回华国定居,租下城区一个小公寓,女人变卖首饰度日,生活不算拮据。

    军校开学前一个月,其夫被入室抢劫者杀害,妻子日夜思念亡夫不忍住在家中,遂搬入和平酒店,一周后跳楼自杀。女人跳楼前住的房间是和平饭店608号。

    “井蕴时是我父亲在青年会偶然结识,他得知我父亲军校预备生的身份,知他无父无母,我母亲又是外籍华人,国内举目无亲,自然不会闹出什么波澜。事发那日我被母亲托给邻居太太照看幸免于难,太太好心收养,半年后她儿子考上法国一所大学,一家人搬到国外定居,我也被带了去。”

    她语气平静的将24年前的一桩陈年血案娓娓道出,手指抚摸着衣角的褶皱,似乎要用手指的温热将它熨平似的。

    “素素,那天……”

    她低眉笑着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她知道的,那日和平饭店顶楼,他就没想真让井先生死,他对她耍了花招子。他手下的兵,精明干练的什么似的,事情做老了的,撞车多大力度才能至死,手下怎会没个准头?她知晓原因,至于这原因,也是那日在大帅府的戏楼里见他在台下忍着丧父之仇,不动声色的同琉国人听戏时,才真正琢磨明白的。

    他心里装着大局,不会为她一人乱了章程。统府虽内斗不止,结党营私。可也是眼下华国相对正规的一大股军事力量。乱世之中,杀一个井先生就像推倒一块多米诺骨牌,一切微妙的平衡将不复存在,统府军权将分崩离析,他不杀的原因,太正。

    24年前的井先生只是上海租界里头一个小小的包打探。他杀人想要的,也不过是沈父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预备生名额,他太想出人头地,保定陆军学校是青年人的梦想,多少政坛新星从那里升起,它的名字代表成功捷径与无限可能。

    24年后,他无疑成功了。

    “还是那句话,了结他,不必你等太久。”

    他语气总那么无端自大,似乎有着天然信服力,透着胜卷在握的笃定。

    北地密报,琉国人针对国内的二次开拓计划正在进行。

    那日午后,她懒在床上,一只手拄着下巴看杂志。窗外的红杜鹃花光映在脸上,她低垂着头,泼墨的发散了,是极富光泽的缎子,随着呼吸身体产生的微弱幅度缓缓流淌,如有生命。睫也像渡了层金光,像盛开到极点的大丽花,整个人舒展的不得了。

    张家小爷站在厅外的指挥桌前,跟三五个部下商讨眼下沪上战局与北地近况。

    卧室的门开着个不大不小的缝,视线缓缓下移,被引进那处盛满日光的瑰丽缝隙,她就在那里,不论静动,总富有致命的吸引力,连带周遭空气,透着股甜腻馥郁的香。

    目光太厉害,盯的人如有实质。

    看什么?

    她抬起眼帘白了他一眼,落在他眼里是带些嗔的。

    他微扬起颌,意味不明的坏笑,盯人的眼神,却更加旁若无人的嚣张。

    会散了,他进屋懒散将军装外套甩在沙发上,神色散漫的燃了根细烟塌在床边看着窗外街对面的大洋百货,半晌儿道

    “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沈京华懒懒的抬了下眉,表示疑问。

    “在双庭百货商场正门口的放映台,我到沪上的第一天,军车路过时,放映台正播着你代言的雪花膏,你手里拿了雪花膏往腕子上抹的海报相片。”

    他俯下身大拉拉侧躺在她身边,一只胳膊拄着太阳穴,胸口象征着北军统帅的黄金勋章刮上她睡衣领口处的蕾丝边儿。

    擦腕子、缕头发、伸懒腰、蹙眉头,太平常的动作,这辈子见过那么多人只沈京华不同。细微到寻常的动作,透着素白白明艳艳的风情,到人骨头里了,所有关于她的,他能记一辈子……

    他开始时为平乱来到沪上,之后是为她停留在沪上。

    “你还是不愿去北地?”

    “我自十五岁飘洋过海来沪,如今二十五岁,十年时间,早已习惯了。”

    她心里是不敢的,北地冬日太寒冷,一切都陌生,还有幽深的似乎永远走不完的回廊。

    说到底,她还是没十成信他,她不敢就这样拔脚过去,她总想到林太太和那封绿色离婚书。

    她是不愿去的。那么就要有另外的章程。

    那夜他叫了张秘书长来书房。

    “战事吃紧,老井这次估计是真急了,批了巨款还亲书两封,直接对咱们驻扎在宁州的部队高层策反,让他们尽快叛北军投统府,举兵向南支援。”

    “该漏漏底了,明天,帮我约姓井的。”

    最近阴雨连绵,似乎要将天下塌,好不容易等到个放晴的天儿。

    一大清早,白家小爷兴冲冲的提着一把鱼竿来找,说是前些日子西府吴家偷袭新京机场,统府野军为在后方吸引火力把北河延大坝炸了个口子,河鱼海鱼都往下游河道汇呢,今儿去趟苏州河,准能网一筐虾蟹。

    堤坝炸毁,屋毁人亡。苏州河今日能网到的又何止虾蟹……沈京华坐在餐桌边小口饮牛乳,觉得恶心,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

    张家小爷看她面色不好,带她去医院检查,京里新帅府挂来电话说是太太找帅爷,下人问说哪个太太,回说是林太太。张副官便回说小爷出去了,不在馆里,后人回来了也忘了这茬儿。

    九月三号,北军统帅与统府正式会面。

    张家小爷提出的唯一出兵条件,北军在沪上拥有长久驻军权,淞沪地区一半协理权。在沪上,北军的军事管辖权要占到一半。

    这是个过分要求,但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他料定统府没任何拒绝余地。

    事情谈妥,北军统帅一纸和平通电,呼吁熄战,北军驻华东地区部队挥师南下,平定争端。这一战,北军元气自然更伤,但好在他为她博了个安稳地界。琉国一定会再次同北军开战,届时他无法顾及沪上,北军沪上驻兵权也就为这个。

    林太太提着行李箱素素站在府门口,最后回头看了眼呆了五年的地方,坐车离开了,神情谈不上悲喜,走时什么也没带,只让马车拉走了一屋子的绝版旧书。

    九月二日,最近他心绪不大好,下午我同他去白家小爷处白相,他赢了两个满堂春,蛮欢喜。回来路上天阴,雾气蔓延在街区、在黄浦江。

    与租界隔江而望的棚户区人头攒动,他同我讲,是北河延逃难过来的流民。头碰头的挤在一堆,人群却是诡异的静,流民是连说话力气也无的,浓雾里传来一声婴儿尖锐的嘶叫,末世一般萧条。

    沈京华记

    她那天心里突然一阵莫名憋闷,摇开车窗,雾气打在脸上,缓缓睁开眼适应,却见大桥对面横冲直撞来一辆黑车,从上头跳下来的人,是张副官。

    “帅爷,北边儿出事儿了,林太太……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