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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整个八月天都特别好!

    暑气远去,寒气未起。白日里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天地,碧空下白云辽阔高远,缥缈多姿。举目远望,胸口总鼓动着什么,迫人有高喊几声的冲动。夜晚月色皎洁,尤以十五那日最美好亲人。有过两三场雨,但都不大。绵密雨丝惊落桂花,催开菊花。

    八月末,风凌风烈带着槿容和水若柳并易禹母子,风伯家小孙子孙女去草原上游秋,晌午在河边野炊。他们采了许多小菊花,预备做菊花枕,菊花饼,菊花茶。望着色彩渐显缤纷的秋山,水若柳问风凌重阳节那日可否也带上她。水若柳开的口,只要她身体允许,风凌没有不满足的。

    重阳节那日,一行人已经出发了,府里有人追上来,说衙门里来了两个差役。差役说知县大人有要事同风凌风烈相商,要他们兄弟二人赶紧去一趟。

    风凌嘱咐易禹照看好大家,又同风伯交代了几句。临走前看了一眼马车,恰与槿容四目相接。见她面露担忧,他驱马靠近。

    槿容问风凌他们兄弟二人能否只去一个。风凌知道她担心什么。他说若对方有所图谋,还会用别的方法让另一个去,现在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而且他觉得这个林县令还可争取。既然他这么说槿容便只有叮嘱他们小心谨慎了。风凌点点头,笑着说让她受累一个人栽种原本他俩要一起为奶奶种的槐树。他还想劝慰她不要为他担心,但想到说也是空话,便改口要她好好的,他会平安回来的。

    ***

    天刚蒙蒙亮,彭捕头就拧着眉头步履匆匆走进县衙大牢。

    看守的狱卒尊了声“彭捕头”,二话没问便提着灯笼将他领到一个牢门前。从彭捕头知道风凌风烈被关在狱中,已经来过三次,每次都叮咛狱卒要好好对待他兄弟。其实不必他嘱咐,风家的财力一县之内无人不知,虽然没有听说风家背后官场上靠山是谁,但有了财力,又能跟官府做生意,不可能没有关系。在没有得到风家倒了的确切消息前,他们小小狱卒肯定不敢得罪,况且县太爷也交代了要善待。除去这些,平日他们但凡与飞马牧场有往来,飞马牧场从来没有让他们空过手。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小人是有,但绝对不是人尽如此。

    灯笼昏暗,看不真切,模模糊糊中只见风凌风烈两兄弟躺在破床上一动不动。彭捕头身上瞬间急出了汗。转身低声质问狱卒,“动刑了?”

    “没有,没有。彭捕头交代的有什么动静及时告诉你,弟弟不会欺瞒的。该是睡着了。”狱卒走上前,攀着木头柱子喊:“风少爷?两位风少爷?”

    风凌轻碰了一下风烈,风烈便装作被喊醒的样子,慢慢坐起,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谁呀?要放我们回去了吗?”

    随后风凌也坐起来,装着就着灯光认出了人,“彭捕头。”紧接着走上前。风烈跟在他身后。

    见二人步履稳健,衣裳和露出来的肌肤也完好无伤,彭捕头这才放了心。“我多次去找林大人,他都拒不相见!急死我了!林大人一向清正廉明,爱民如子,这次怎会做出这般事出无名之事?”

    “彭捕头不必再去找林大人了。我们没有做什么违法之事,相信林大人会查清楚的。”

    彭捕头急着道:“我怕屈打成招呀,大少爷!你们不是从风家来的吗?可是从你们来到现在,三日了,风家没有来人问过一句。他们不会被谁蒙骗,还不知道你们身陷牢笼吧?”

    风凌苦笑,“这……我也不知。那日让我们来说是有要事,结果来了就……”

    “这明明就是诱骗!这是要往冤案上走啊!”彭捕头气恨地捶了一拳木头柱子,咬了咬牙关说道:“我立刻去风家,告诉风伯这件事,让他赶紧找人,想办法。你们没有出去前谁派我干什么活儿我都不再去,就守在这儿,拼上这条命也不让他们对你们动刑。”

    林县令知道彭捕头感恩风家,那日专门将他派去外县公办,预计至少四五日才能回。谁知他办事快,又忧心他母亲,两日就办好赶回来了。

    听他这么说,风凌从身上取下一个小香囊,递给彭捕头,“烦劳彭捕头将这个交给风伯,他一看就明白什么意思了。为我们兄弟,让彭捕头费心了。”

    “大少爷请神医医好了我娘,这个恩情我一辈子不忘。”彭捕头无它缀言,抱拳拱手,转身离开。

    狱卒对风凌风烈讨好地笑笑,也跟着离开了。

    彭捕头快马加鞭赶到马场,将香囊递给风伯,三两句说了情况的紧急,事态的严重,说完茶也顾不上喝就大步朝外走,想赶快回去县牢护着他们兄弟。但刚出屋门突然觉得眼冒金星,接着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后不省人事。

    风伯派人将他背至屋内,又派人去请府里郎中。郎中诊治一番,说没有大碍,应是近日劳顿加急火攻心所致。

    这边刚安定,那边水若柳过来说今早槿容迟迟没有去找她,她去她院中找,没有找到人,床上的被褥叠地整整齐齐的,床也是凉的。风伯赶紧派人去门上询问是否见槿容出门去了。还没有得到回复,易禹跑了来,递给风伯一封信和一个华美的金钗。风伯看信,易禹简要向他和水若柳说了事情的经过。

    今早他开门时看到门槛里有谁递放过来的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的,打开一看是槿容写的。信有两封,一封墨迹新干,字也显得潦草,是新写的,上面说她去找知县理论,如果她回不来,拜托易禹拿着这封信和金钗去京城找燕王。另一封易禹不必看就知道是槿容两个月前托付给他的那封。不久,门上回报说小半个时辰前槿容确实骑马出了马场。

    风伯变了脸色,责怪自己不该有此疏忽。易禹即刻转身说去追槿容。

    县衙大牢中,风凌风烈正盘腿坐在床上下着棋。棋是离开马场时易禹给风烈的,说若是待的时间长,可以拿它解个闷儿。

    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风烈抬头问:“是那狗东西吧?”

    风凌望着棋盘,点了一下头。

    脚步声停在他们牢门前。

    看见兄弟俩旁若无人地在下棋,西门坛一路的兴奋被泼了冰凉一盆水。他有些气恼。不甘心!盯着二人的脸色、举动,想从中找出他们故作姿态的证据。

    风烈有些装不下去,低低笑了几声,微微倾身对风凌说:“大哥,我想看看他此刻的脸色。”

    风凌抬手轻磕了一下风烈的额头,“专心些,看你这几步棋。”

    风烈有些耍赖道:“反正每次跟大哥下棋都没有赢过。这狗东西是眼神不好还是怎么的?一直这么瞅着。瞅啥呢?”

    “瞅我们是不是在故作姿态。”风凌捡起风烈被吃掉的棋子放回他的旗盒。

    西门坛听不到兄弟俩在说什么,但也看出来他们倆此时的确是在做戏给他看。妈的!他是来折磨他们的,不是来看戏的。

    “风场主,好定力呀!不愧是一方豪富。不知道一会儿受刑时是否也能如此不动如山?”望着风凌的目光恶毒狠辣。

    兄弟俩依旧下着棋,似没有听见。

    这令西门坛更为光火,他满脸狰狞,威胁道:“好!好!好!一会儿可别哭爹喊娘地求饶!来人,把两位风少爷带去刑房!”

    “等一下。”风烈抬头,扫了一眼西门坛和他身后脸色难看的林建,从稍微一动就吱呀响着晃着的床上跳下来,咧嘴笑着说:“不劳麻烦,自己去,自己去。带路吧。”

    那样子像是跟谁约着吃酒似的,弄得牢门外的几张脸面面相觑。有人想他大略因为年纪小,又养尊处优,不知道刑房的可怕。

    风凌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盒,也从床上下来,跟在风烈身后。他没有看西门坛,而是看了一眼他身后一个穿着官服的清瘦文弱之人。那人像被火烫着似的,慌乱躲开风凌的目光。

    西门坛转身对身后之人不无讥笑地说道:“林大人,带路吧。”

    林建铁青着脸,置若罔闻。西门坛咬咬牙关,呵斥道:“林建,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有回头路吗?你若肯对他们用刑或是送去我那里,我何用亲自跑一趟?想想将你养大的兄长!你是要保他还是保外人?”

    林建脸色犹如死灰枯槁,转身向刑房走去。风凌风烈不等催促,跟在他身后。

    进入刑房,一股形容不出的难闻气味直窜鼻腔。风烈扫视了一圈挂着的各类刑具,心里骂了一声。

    然而这种地方却令西门坛格外舒畅兴奋。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他将铁链铁钩拉得叮当响,这之于他似秒音仙乐。拿了几件刑具看了看,闻了闻,嘲讽着对站在门口的林建说:“林县令爱民如子的官声看来并非虚传。这些刑具久未使用,看来林县令是重证据,不重刑罚的。查案多麻烦!劳心费力的。今日让你开开眼。”

    风烈有些“胆怯”地问:“西门公子,你是要同时对我和大哥用刑,还是分个先后呀?”

    西门坛心里得意,心想到底是个公子哥。“风二公子可以自己挑。”

    风烈低头想了想,惨白着脸说:“那……那先我来吧。”

    西门坛看向风凌,“风场主,你们兄弟二人要先上演一番兄友弟恭的戏吗?别说我没有给你机会,你把李珠给我,我可以放过你们。”

    风凌终于正眼看向西门坛。他温善地笑了笑,说:“我不信。”

    西门坛没有费力气劝风凌相信,因为风凌说得没错,到了这一步,他要的不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加风家的产业,换你们风家十几条或几十条性命。这回信吗?”

    风凌像看一个跳梁小丑一样看着西门坛,“不如你先问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要将案子办成多大的冤案?你的势力是否能遮得住,吞得下?”

    “风凌,你不必故弄玄虚,想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拖延时间?实话告诉你,进到这里别指望我会让你完好无损地出去!不死也扒你一层皮!我能不能吞得下,这是以后未知的事,但你今日这酷刑是注定的!”西门坛阴恻恻地笑着,“我会好好看着,看你能熬过几样。风凌,坚持住,可别让我尽不了兴。”

    风凌笑笑,不置可否。

    “西门公子,你准备用哪些刑具?”风烈打了个寒噤,声音有些颤抖。

    在用刑之前吓一吓受审的人,似是动刑之人共同的乐趣。风烈问到了西门坛的专长,他命手下烧着炉火,然后颇自豪自傲地拿了几件刑具向风烈解释它们的用途,并声情并茂地描绘以往受刑之人的惨状。

    西门坛洋洋得意地恫吓着,快意着风烈的恐惧和风凌面色的凝重。

    听着西门坛描述的景象,林建心如刀绞。他最痛恨的就是屈打成招!这是世间最大的黑暗,最大的不公。为官之初,他也曾抱定激浊扬清之志,为了公正清明,刑具加身也矢志不渝。可如今为了自己的私情,他要用他最痛恨的手法铸成冤案!这一案若做成,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鲜活的性命要蒙冤而死……

    “这些都是常规的,没啥新鲜劲儿,开胃菜罢了。况且二位公子如此尊贵,这些破东西哪里能配的上?我设计了几件新鲜的,已经用熟了,只可惜这次走得匆忙,没有带上。不过,制作也不复杂,也就一两天的事儿。二位公子可以尝尝,看有哪些可以改进的地方。”西门坛耸着肩膀尖声笑着,像被人扎着脖子的鸭子。“行了,说再多都不如一试。风二公子想从哪样开始呀?”

    “西门坛,有句话叫‘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你热衷于发明刑具,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如数用在你自己身上吗?到时候你又能熬过几件呢?还有你们!”风烈带笑的眸子闪着寒光,一一扫向跟着西门坛狐假虎威的打手们。

    这些人以施虐为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成为被用刑的那一个。那些他们驾轻就熟的手法,才稍一想用在自己身上会如何,这些满脸横肉的家伙竟心生寒意。

    西门坛有片刻的疑惑——为何方才小毛孩子还瑟瑟发抖,此时却又镇定自若了呢?——可是以前无往而不胜的战绩使他坚信他是这阴暗肮脏的监牢里的帝王。因此他不愿,不会,也无能细想。“这样想能让你们好受些吗?我知道我是个坏人,有时候我自己也会问自己我怎么这么坏?坏得没有人性!但我开心!皇帝活得都没有我恣意,这就够了。即便不得善终也赚了。”

    “好吧。那到时候我去看看你是否如今日说得这般无惧无畏。”风烈说得平淡又平常。可这种反应却令西门坛如鲠在喉,以往他听惯了的咒骂都不能令他如此。

    “小屁孩儿,我西门坛有没有那一日你肯定是见不到了,但你的今日我会全程目睹!都愣着干什么?干活呀!”

    那些打手们愣了一下后撸起袖子,咬牙切齿,仿佛好好整治这两兄弟,方才似预言般的不适就会失灵、消失、永不发生。

    “住手!”林建大吼一声,惊住众人,“西门坛,这里是凉州,不是你横行无忌为虎作伥的南安县!”

    西门坛扭头,看见原本如木刻似的人此时睁圆了眼睛瞪着自己。

    “林建,你抽什么风?滚蛋!”西门坛骂了一句,转身督促手下,“快点儿。他的话算个屁。”

    林建胸中鼓涌起破釜沉舟之气,他转身朝外高喊,“来人,快来人捉拿……”

    西门坛揪住林建后衣领,一把将瘦弱的他拉倒在地,单手掐着他的脖子威胁道:“妈的,你想干什么?嗯?想干什么?”然后抬头吩咐手下出去看看。

    离门口最近的一个人出去了片刻,回来说没有动静。

    西门坛冷笑一声,松了手,“你的人还挺听话。你吩咐过不许靠近,他们就真的离得远远的!”

    林建满脸红紫,咳嗽着,大口吸着气,见西门坛起身,他双手死死拽着西门坛的一条腿。西门坛挣脱不开,抬起另一只脚狠狠踢向林建的头,幸被身形极快的风烈踢了回去,他力量不敌,反被一脚踢翻在地。见状,他的打手们仗着人多体壮一拥而上,却也不敌,没近风烈的身就被他拿刑房里趁手的物件纷纷击倒。风烈顽皮,拿着手里的一个铁钩作势要穿透一人的肌肤,那人吓得抱头喊“少侠饶命”。

    风凌扶起林建。林建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见风凌风烈似乎并没有将他们抓起来或暴打一通的意思,打手们捂着痛处,等待西门坛的吩咐。

    西门坛意识到他以往的手段兴许对付不了眼前这兄弟倆。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大意轻敌,但看他们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想必也是忌惮他的势力的。眼下林建反水,这里不是他的地界,还是先脱身为妙。

    “风凌,你我势力旗鼓相当,我除不掉你,你也除不掉我。今日之事,是我冒然狂妄了,多有得罪,我愿用一千金,不,一万金赔礼。”

    风凌并不理会。

    西门坛摸不准风凌是默认还是在思索,但这是个机会,不走难道留下来落在他手上当筹码吗?忍着疼,他迅速起身向外跑。他的爪牙们也仓皇跟上。

    “风公子……不能信,不能……放虎归……咳咳”,林建喉咙难受,话未说完就剧烈得咳嗽起来。风凌拍着他后背给他顺气,却并没有想要留人的意思。

    林建心急,但脑袋还算清醒。他想风凌是生意人,商人逐利,西门家势大,他们未必想要得罪。又是自己将人家骗来狱中三日,他们肯出手相救已是宽宏大量,他怎么还有脸面要求更多呢!于是他急赤赤向外跑,想要呼喊衙役抓住西门坛等人。刚跑两步踩到方才打斗时掉落在地的木棍上,又摔了一跤。风凌风烈又将他扶起,他匆匆道了声谢,瘸着腿边走边喊,但没走几步,又摔倒了。风凌上前查看他瘸着的那条腿,说可能伤到骨头了。

    几个狱卒跑了过来。看看眼前的情形,不像是方才灰头土脸跑出去的人说的那样“风家兄弟挟持县令,意图越狱”。林建忍着疼痛,让他们赶紧去喊人拿下刚才出去的贼子。狱卒们不明就里,但按照县太爷的吩咐办事准不会有错,于是又匆匆跑出去。但很快其中一个人又回来告诉他们说大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被锁进狱中的狱卒们呼喊了一通,才有人听见动静过了来。

    风凌他们刚从监狱里出来,就有差役过来禀告林建,说有人来县衙报案称看见一行骑马的人掠了一个女子而去。风凌心下便不安,当即告辞。刚出门就碰见易禹。易禹一看槿容没有跟着他们,便觉大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