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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飞云冉冉蘅皋暮

    “颜儿!帮我簪一下花。”

    太后对着铜镜欣赏里头的自己,冬艾蹲着身子整理太后的裙摆,书颜站在后头,帮太后正了正尾髻上的金凤点翠压簪,又从冬芽的托盘中拣了一朵开得正好的芙蓉,簪在太后的鬓间。今日的太后是盛装,因为今日招众家人子进宫,也就是说今日,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是选皇后的日子。

    “好看!”书颜笑道。

    今日的书颜也是盛装,头上一个玲珑髻,一边的偏凤钗,珍珠和白玉做的垂珠在两耳边清脆作响,书颜又挑了一朵似开非开的芍药簪到了自己的鬓间。

    “说起这选家人子啊,”太后欢喜道,“不禁就想起了我参选太子妃的时候了。这么多年了,终于大周又迎来了一个大选。”

    “家人子不是每三年就会选一次吗?”书颜问道,她虽然知道兴帝晚年大赦天下,取消了好几届家人子的大选以示皇恩,但太后说的这么多年是什么意思?

    “三年是小选,不过是选些妃嫔罢了,大选才难得呢!大选选的是大周的未来皇后,天下的女主人,是要从九重城正门抬进去的。”太后笑道,回想着自己昔年就是作为太子良娣,也就是太子的正妃被六十四抬的大轿一路从天京的外祖家抬进九重城东宫的。当年册立皇后的同时兴帝还为太子选了两房侧妃,那二妃身份不低,却因是侧妃,大婚前日就得从九重城偏门进来了,第二日打扮一新向舒湘月行礼。

    “就像母后当年那样吗?”书颜问道。

    “是呢!无论皇上还是太子,大婚都是天下的大事!轻易马虎不得!”太后笑着,忽而又想到了甚么要紧的事,不笑了,对书颜道,“颜儿,最近可有和你父王通信啊?”

    “母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书颜讪讪地笑道。

    书颜就是脱缰的野马,玩得久了,浑然忘了。

    “你父王想你呢!”太后拍着书颜的手,笑着说,“你父王在奏折里头问我,怎么许久没见你的信了?你如此这般,到底是想害我,还是想害你父王啊?!”

    “父王就是这么用自己的议政之权的吗?”书颜略有不满,道。

    “今儿回去就写封信给你父王,找个脚程快的人儿送过去,报一下平安。”太后也不恼,道,“恭儿倒是时时与你父王通信呢!”

    冬芽上前给太后理了理衣襟,笑道,“这衣服料子真好。拿来时暗暗的,看不出什么,如今做成了衣裳穿在身上,倒精神!”

    “是镇海王妃有心了。”太后笑道,这是一件绣了仙鹤的藏青色振袖曲裾,衣襟处都绣了月白色的西番莲,端庄沉稳。“镇海王妃虽然嘴碎,挑料子的眼光倒是一等一的。”

    书颜噗哧一声笑了,扶起准备起身的太后,一切事闭,就等着去御花园的九琼台了。

    九琼台是御花园里头最大的宴乐之处,台前有一湖,唤作明湖,湖中有一小屋,唤作琴音阁。太后命梨园的琴女在琴音阁抚琴,那琴声和管声顺着明湖的水顺势漫向九琼台,悠扬清丽。

    太后和书颜到九琼台的时候,承景和献恭已经在那儿了,两人下首坐着一众的诰命夫人。见太后来了,承景赶忙站起来给母后行礼,又让母后上座。李悠然到底不过只是个李悠然,即便自尽,几个月后,不过是九重城里头被风吹的一缕香魂罢了。承景和太后在这几个月里已经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了。

    “怎么穿得那样红?一点儿都不像颜姐姐了。”献恭坐在承景的一侧,越过承景和太后,向书颜道。

    “今儿是皇兄的大日子,我自然要穿得隆重些。我若是穿了平日里头的骑马装,恭儿是不是要在信里头偷偷告诉父王?”书颜想到方才太后说的通信的事,不禁有些愠色地取笑道。

    献恭作委屈状,道,“恭儿不过说句实话而已,姐姐却又来讨我的嫌了?”

    书颜刚想回话,夏芕进来说道,“回启禀皇上太后,青淼公主求见。”

    “快传。”太后道。

    “臣女李青淼见过皇上太后,恭祝皇上太后身体康健,长乐未央!”一位女子弱柳扶风似的走来,跪拜道。

    “快起来。”太后欢喜地起身把青淼扶起来,又拉着青淼和自己一同坐在龙椅上,青淼推脱了三次,拗不过便坐了下来。

    书颜见这位女子模样标志,温柔和顺,又觉得有些面熟,方想到之前见过,是秦国临江王李成焕的女儿,李青淼。

    献恭趁着太后和青淼推脱之际偷偷离开的位子,溜到了书颜的一旁坐下。书颜转头见到了献恭,既不吃惊也没吓到,反而问道,“就是她?”

    “嗯。”献恭点点头。

    “不是说郡主就可以了吗?为何偏偏要浪费一个公主?”

    “百越坚持要公主,况且这次嫁的,是百越世子的正妃。世子刚及弱冠,正合适。”献恭解释道。

    “但愿吧。”书颜挑挑白眼,道。

    这时一个嬷嬷领着众家人子上前来。众人在嬷嬷地指领下跪下参拜道,“臣女给皇上太后及众夫人请安,祝皇上太后长乐未央!”

    众人声音婉转,如莺啼凤鸣。

    “都起来吧。”太后笑道。

    现下书颜只觉得眼前花红柳绿的,不禁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献恭道。

    “颜色一多眼睛就疼。”书颜伸手揉了揉昨日晚睡的眼睛道。

    献恭笑道,“我也是呢,乱花渐欲迷人眼,倒不如绿杨阴里白沙堤!”

    “回太后,”领头的嬷嬷开口道,“刘大人说了,这十个家人子是各个郡国挑出来的,都是拔尖儿的!”

    “看出来了!”太后对众人笑语盈盈道,“个个儿都伶俐得跟水葱似的!”

    其中这前头三个,嬷嬷又道,“是最好的!模样,相貌,品德,家世,没有一个差的!”

    “上来让本宫瞧瞧!”太后指着前三个笑道。

    前头三个得令便笑盈盈地缓步上前来。中间的那个率先福了一福,柔声道,“臣女柳银蝶。”

    嬷嬷立马笑着把柳银蝶推向前,道,“这位便是兴帝长帝姬的幼女,银蝶翁主,这里头就属她出身最高。”

    太后细细一看,柳枝般的腰身,墨色的眸子,雪肤绛唇,眉心一点朱砂痣,端庄恭敬。

    见是长帝姬的女儿,太后不免笑语盈盈,二人一问一答,过了许久。

    这时承景悄悄对着太后身边的青淼悄悄说了几句甚么,青淼淡淡地笑,不料太后发现了,便探寻道,“皇上看上谁了?”

    “母后。”承景见青淼不说话,便起身回道,我说最东边那姑娘衣上的花式倒好看,似乎和青淼妹妹是一样的。

    太后的目光落在了承景所说的东边的姑娘上。那姑娘不是三人中的,站在第二排的最偏角,水绿色的对襟长襦裙,双袖的袖口绣了几瓣绣线菊,头上几只白玉对簪,细细的银流苏垂在耳边,乍一看真不起眼。

    嬷嬷听罢承景的话后立马去了那姑娘的身边,轻轻地推了一把,笑道,“小姐请上前去。”

    那姑娘低头走到了柳银蝶的身边,拜过大礼后方才道,“臣女明绾心参见皇上太后,恭祝皇上太后长乐未央。”

    “很是端庄。”周边的一个诰命夫人道。

    “明绾心?”太后道,“怎么个写法?”

    “回太后,”明绾心道,“日月明,绾心是‘绾作同心结’的绾心。”

    “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承景忽而笑道,献恭的目光投向承景——皇兄似乎对这姑娘很有好感。

    “你读过书?”太后道。

    “臣女曾祖曾是兴帝朝的状元,所以上过几年学,略识得几个字。”

    “看来是出自官宦书香之家了。”太后道,细细打量着这姑娘,小小的个子,浅浅的眉,淡淡的妆,朱唇玉颜,如枝头的清水梨花。太后奇怪,今日是选皇后,姑娘们个个都打扮得艳丽夺目的,唯有她素净得奇怪,却又有一枝梨花压海棠之势。

    太后又道,“上过学,那念的是甚么书啊?”

    “念过四书。”绾心低眉婉转。

    “五经呢?”太后追问道。

    “略读过一二。”

    “知诗书就好。”太后笑着颔首,又问道,“多大啦?”

    “十五。”

    书颜听罢微微一怔,只比自己大两岁。

    “太后。”这时嬷嬷手中捧了一册小册子,上前来对太后轻声说了几句。

    承景听罢亦微微皱起了眉;书颜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说甚么,奈何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绾心似乎知道嬷嬷上前说了什么,身子微微抖动了起来,如同一只受困的小兽,竟有些可怜。

    太后神色微微一怔,却很快又笑了,拍了拍承景的手,示意他不可喜形于色,方道,“原来是故人。怪不得穿得这么素净,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太后!”绾心突然跪下道,众人惊愕,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是故人旧事而已,不必怕我。皇上似乎很中意你,来,坐我跟前来。”太后招招手示意绾心上前,绾心怯懦地上前,太后一把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绾心一下子就坐到了龙椅上。绾心刚想起身,太后的手轻轻地拉着,手拂过绾心垂着的青丝,道,“别怕,本宫在这里,没人敢动你。你和青淼公主一人坐我一边,这可是别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

    “是。”绾心垂目道。

    “这位子啊,颜儿都没得坐!”太后笑道。

    此刻书颜正奇怪太后的举动,献恭招来了嬷嬷问了几句,正和书颜二人谈了起来。

    “甚么故人?”书颜问道。

    “嬷嬷说是和渔阳官盐一案有关。”献恭道,他也不清楚具体的事因,只知道甚么红盐的。“许是她家栽赃舒家。”

    “栽赃?”书颜冷笑,为燕王设圆桌送行那日她便已然明白了,道,“兴帝才是栽赃的。无风不起浪,舒家到底有火的,那姑娘家不过是添把柴罢了。兴帝才是栽赃给了明家。”

    献恭白了一眼书颜,道,“我说不过你。”

    书颜见献恭面露愠色,便道,“是不是我说了兴帝和你母家的坏话,你不高兴了?”

    “有点儿…”献恭嗫嚅道,“兴许你说的是事实。”献恭知道书颜说的是对的,只不过兴帝是他皇爷爷,舒家都是他母家,所以才不想承认,也不高兴。

    书颜偷笑一下,方忆起父王曾说过的,带情入战,兵家之忌。

    此刻太后两边都有一小姑娘,似乎觉得忽略了其他的,特别是柳银蝶身边的两个,便说道,“让本宫来看看那两个。”

    在嬷嬷地推举下,其中一个上前道,“臣女陈绣鸾,参见皇上太后!”

    太后从面前的一个点心盘子里取了一块桂花糕递给绾心,边递边笑道,“母家是哪儿的?!”

    “太后不认得吗?!”不等陈绣鸾回声,嬷嬷便笑道,“是左相陈西叶的女儿!”

    “哦!”太后笑道,“我说呢,怎么眉眼间有些熟悉!”

    承景在一旁忽然笑了一来,太后转过脸疑惑道,“皇上不喜欢?”

    承景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笑。太后一下子明白了,便同众命妇问起了余下家人子的话,无非是家事和诗书。

    家人子们端庄秀丽,态度恭敬随和,太后满意,意外瞥见了银蝶翁主,不禁心中明白了几分。

    太后拍拍绾心的背,示意她回到众人中去,绾心便听话地回去了。太后见众人站定了,方道,“方才我已见过了众位家人子,也细细询问了各别。各位家人子得上天厚爱,都是水葱似的伶俐,我看着都欢喜!皇上,”太后笑语说着,冬芽把一柄凝脂白玉如意递给承景,道,“哪位姑娘如你的意,你便把这柄如意给她!”

    “是。”承景起身道。

    太后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拿着如意走上前去,她理解自己的儿子。即便不是看着他长大的,但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已经让她对承景有几分了解了。

    承景轻轻地走过去,见到众人不禁有些如芒刺背。他迎着众家人子向他投来的盼切的目光,越过了前面三个,柳银蝶的脸色立刻就不好了。

    承景越过前头三个后,余下的七个立马就高兴起来,除了一个。她低眉顺目,脸上有薄薄的愁云,此人便是故人明绾心。而承景要的,恰恰就是明绾心。

    终于在太后赞许的目光里,众人的唏嘘里,承景将玉如意放在了明绾心的手上。

    后位已定。

    绾心惊愕地接过玉如意,承景却不等她回话,只拉着她的手快步走到了太后的跟前跪下,道,“母后,儿媳妇!”

    “好!好!”太后不禁明眸泛泪,笑道,然后起身扶起承景和绾心。承景起身后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绾心被太后又接回了龙椅上。

    待绾心坐定后,太后便对众人道,“后位已定,你们的任务也是完成了。只是,九重城不能白来一趟。你们呐,看看御花园!九琼台原就是个戏台子,这儿唱戏,你们爱戏的也来听听!听听这九重城的梨园子弟和外头的比,如何?!”

    待众家人子退下后,太后又看了看承景,道,“皇上诗书可温过了?”

    “回母后,还没有。”承景道,一大早起来就选秀,怎么可能有时间温习诗书?

    “那皇上还不快去?”太后笑道,“大婚之前是不方便见面的。”

    “是。”承景颔首道,却又看了几眼绾心才肯走。

    “绾心,”太后在承景走后拉来了书颜和献恭,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义女,燕国的长公主,如今是菀青长帝姬,李书颜。”

    “嫂子好!”书颜立刻福身道。

    “见过公主。”绾心同样福身道。

    “皇后唤我公主,我怎么承受的起?!”书颜笑道。

    “大婚礼成后,你只管唤她颜妹妹就成了,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太后拉着书颜和绾心的手笑道,她此刻越看绾心越欢喜。“颜儿,你带着绾心和青淼一同走走。这二位都是正儿八经的姑娘,你别带野了!”

    “是。”书颜颔首道,“那恭儿呢?”

    “恭儿不方便,何况我还有些诗书要问恭儿呢!”

    太后方才看见献恭一张不高兴的脸,便猜到恭儿的小心思了,想着先扣下恭儿,等心结解了再让他同姑娘们玩去。

    “是。”

    “怎么了…?”太后见绾心不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

    “太后,为什么…”绾心福了一福,吞吐道,“为什么是臣女?”

    “为什么选你做皇后?”太后问道,此时的书颜已经拉着青淼跑远了。

    “哪儿是我要选你的啊?”太后笑道,慈爱地顺了顺绾心垂在身后的青丝,道,“分明是皇上喜欢你啊!也不知道你前世是积了什么福缘,竟如此受皇上喜欢!”说罢太后不禁想起了自己和丈夫愍帝的事,眼前的明绾心的福缘一点点都不比自己差。自己也曾问过愍帝,为何偏偏是自己?愍帝只把茫然的眼神望向湛蓝湛蓝的天空,细细地捉摸着,忽而低头一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何,看你就是有缘。”

    此般的有缘,就定了一国的后位,两次。

    “去吧。”太后见绾心低眉不语,便笑道。

    待绾心走远,台中的命妇参拜行礼后也走得只剩三三两两了,太后端了一杯热茶,轻轻哑一口,而后才道,“恭儿不高兴了?”

    “母后的话只能骗骗女子,别想骗过孩儿。”献恭愤愤道。

    “她只是故人之女,罪不在她。”太后淡淡道。

    “儿臣知道。”献恭急切道,“可天下人会怎么想?皇上娶仇人之女,还是皇后,这不是坐实了舒家盐案之罪吗?母后,儿臣是为舅舅着想啊!这样一来,背地里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不堪的闲话!”

    “你为你舅舅着想,我又何曾不会?毕竟我和你舅舅才是舒家的,你是李家的。”太后道,“明家告发不假,舒家私卖官盐也确有其事,到底是兴帝急了,必要斩草除根。”

    “渔阳官盐一案我暂时不会轻易去翻案,毕竟事关重大,一旦触及到势必会牵连出一大波人。如今天位虽定却不稳,我是万万不敢冒这个险。娶明氏为后,就等于告诉天下,故人旧事既往不咎,皇上以仁治天下。”太后道。

    太后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门儿清,明绾心进门,舒家翻案一事怕是再也不能了。

    “母后远虑,儿臣自愧不如。”献恭听完后方才明白,长叹道,“儿臣愿自罚抄写《吕览》一遍。”

    “好。”太后捏了捏献恭的小脸,觉得这孩子仿佛又长高不少,笑道,“去找你颜姐姐吧,对皇嫂可要好好的。”

    “是。”献恭作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