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夜幕又开始试图吞噬这座城市了。天空慢慢地暗了下来，晚霞的最后一丝血红也隐没在天边。只可惜这是一座永不熄灭的城，有着永不熄灭的灯火。马路上的车灯交汇成一条条的光河，纵横交错，让人炫目。突然落下的夜晚，灯火已隔世般阑珊，某间商店悠悠传来朴树的歌声，悠扬而伤感。这是朴树的《且听风吟》，我向来最讨厌那些感伤忧郁的歌，但却唯独喜欢这首。我觉得朴树一定是个对孤独与寂寞体会很深的人，他的歌声中满满都是那种忧郁细腻的情绪。

    我麻木地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像一支即将消失的挽歌，不知谁在唱，也不知要唱给谁听。下班的人群涌动，向站台流去，我们擦肩而过，却仿佛走在同一空间的两个不同的世界。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即使是无数次的擦肩而过也不一定会让两个世界有所交融。大世界变得越来越冰冷，小世界变得越来越封闭，于是冷漠便出现了。

    我顺着人流走了许久，然后在茫然不知中爬上了某个楼顶。或许是因为我那一有情绪就喜欢往高处待的习惯，在潜意识里把我带到了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高楼顶上，望着万家灯火，被带着夜的味道的风吹拂，所有莫名的惆怅都会烟消云散。

    站在这高楼顶上，风吹得衣服冽冽作响。望着这座雄伟壮观的城，我忽然苦笑了起来，原来自己果然只是一个泛泛之辈而已，像个凡夫俗子一样活在这个平凡的世界。

    想起阿姨那张布满皱纹与泪痕的脸，我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沮丧，我和林丫头真的能不顾父母的反对走到一起么？今晚的低沉情绪似乎特别的强烈，怎么也挥之不散。

    我虽然表面装得不在乎，但阿姨的话早已经让我内心深处兵荒马乱。阿姨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她说林翎还有光明的未来，她可以出国治疗，恢复听力，她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她的这些话，一字一句地刺在我的心上。是啊，似乎张达明能给她更好的未来。

    我真的能给林翎幸福吗？我自我怀疑起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这刚刚入夜的味道，干涩中带着些许白天留下的温热，让人口干舌燥。我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后悔，刚才应该买打啤酒上来的。藐视着这个繁荣巨大的都市，渺小的感觉油然升起。远处那座诡异的城，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不是我的，也不是任何人的。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冰冷，桀骜，让人怎么也融不进去。

    夜风猎猎作响地吹着，萧瑟，凛冽，我忽然觉得有点无助，像是笼罩在一种高处不胜寒的落寞之中。明明撑得很难受，却还要死撑，这就是男人的尊严，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所在。只要执着于着莫名可笑的尊严，男人就不会轻易地被打垮，但却也从此与快乐无缘。我的尊严告诉我，我还能撑住，对，我还能撑住。我还能想办法做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例如弄钱买房，哪怕不择手段。但即使是简简单单的一室一厅，首期也得几十上百万，谈何容易。

    我好像一个好吃懒做的败家子忽然觉悟了不能坐吃山空。忽然燃起的豪情壮志让我想要征服这座城，颇有古人“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风骨。总而言之，我要在这座城混出个名堂，才能给安身立命，给林丫头幸福。我破天荒地想要尝试一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滋味，但这只是一闪即逝的念头，因为一切都无从做起。我吊儿郎当惯了，已经忘了奋发向上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撑着，死死地撑着，直到倒下去。

    城市里的光明真的是夜以续日，好像永远不会熄灭一样。白天有太阳，夜晚有万家灯火。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个家，却没有任何一盏属于我的灯火。有能力在这灯火通明的大都市里点燃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谈何容易。

    每当自己心烦意乱的时候，我都会找到附近最高的地方然后站在上面俯视周围的风景。只有这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才能让自己的存在感稍微清晰一点。这座冰冷的城市就这样立在哪里，容纳着千千万万人的热情与梦想，有的人会成功，有的人会迷惘，有的人想走进来，有的人只能落寞离去。我不知道这里千年之后是否会变成另一个楼兰古城，但现在它是一个活着的巨大容器。它不可能被人拥有，只有无数的人心甘情愿属于它。我迷路似地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想过要离开，我曾发誓要成功，不成功便成仁。或许从小城里走出来的年轻人，都带着这种杀身成仁的觉悟。

    这是宿命，从降临世上那一刻便注定的宿命，逆来顺受，无法逃避。谁不想一出生便是家财万贯，康庄大道？谁不想住豪宅，开名车，身边坐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谁不想做一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但那是别人的宿命，不是我的。

    我他妈这是怎么了？我以前虽然愤世嫉俗，但从来不会真的羡慕别人拥有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觉得他们一定没有我活得自由快乐。现在呢？我是打从心里妒忌他们。是上天不公，还是我不够努力？

    现在想起曾经说过的那些年少轻狂的话都觉得好笑，明明就很傻，却还说什么随遇而安、快乐至上。现在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说那些肆无忌惮的傻话，我一定会笑他，笑他幼稚，就好像笑当初的自己。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成长？我宁愿不要这样的成长。当一个人被生活洗礼得不再怀疑自我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被生活同化了。这是喜剧，也是悲剧。

    叔本华曾经说过，人生就是一团欲望，实现不了就痛苦，实现了就无聊，人就是在痛苦与无聊中徘徊摇摆不定。以前我对这句话是很不屑的，但现在渐渐明白叔本华之所以会说出这样的话绝不是凭空吹嘘。至少我开始相信这句话的前半段了，我现在觉得很痛苦，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痛苦。这种痛苦压在心里，痒痒的却又挠不到，闷抑难耐，无法发泄。

    我忘了自己在楼顶坐了多久。从心烦意乱一直坐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然后扬起嘴角牵强一笑，回到现实中。深呼吸，夜里已经从温热变得冰凉的空气让我从脑髓深处打一个冷颤，那一丝丝的凉意告诉我，我依然是我。

    果然只有在高处藐视这个奇怪的世界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或许就是我喜欢居高临下的原因吧。我很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种一览众山小的快感谁不喜欢呢。既然生活中无法获得高人一等的优越感，那在地理位置上总可以俯视万物了吧。不知何时，我便喜欢上了身处高处畅快淋漓的感觉。无论有多大的悲伤，只要往高处一站，一切都会显得微不足道。爱情很渺小，梦想很渺小，人生也很渺小，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念的一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