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我刚回到家，林翎从沙发上弹起来，拉着我的手，忧心忡忡地问道：“鱼蛋，我妈今天找你干啥事来着？”

    这丫头一定刚哭过，脸上的泪痕都还是湿的，被厅里的日光灯照得晶莹剔透。我轻轻抹去她那还在眼角闪烁着的泪花，淡淡地笑道：“没事。阿姨就是想关心你最近的状况，丫头你一声不吭便逃出来，叔叔阿姨当然得担心。我跟她说你过得挺好，她也就放心啦。”

    “笑得这么勉强，怎么可能没事儿。你沮丧的表情告诉我，肯定有事，而且是关于我的事。平时就是天塌下来你也是乐呵呵地不当一回事，只有关于我的事，你才会这表情。你说不说？”林翎盯着我道。

    “真没事，就是忽然觉得有点累，完全是天气问题。傻丫头，就是有事，我也能解决。我梁鱼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不耐烦地说道。阿姨的事情让我很烦躁，我不想把事情在说一遍，让她也跟着烦躁。

    “你现在就在骗我。要是能解决，你就不会闷闷不乐了。是不是我妈骂你了？我找她理论去。她可以骂我，但不能骂你，你是留着给我骂的。你就别为她的事烦了，她说什么就由她去。”她安慰道。

    “丫头你舍得骂我？真没事，阿姨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怎么会骂人呢。我们两就是相互交流了一下。”对于林丫头无厘头的乐观，我只能苦笑。

    “一遇到我找男朋友的事情，她就一泼妇，肯定为难你了。”林翎决然道，看来她真的很了解她老妈，就想我很了解我老妈一样。

    “都说女生外向，阿姨听着这话得伤心死。”我牵强笑道。

    “我是焦急，管不了那么多。快说，她要你跟我分开是不是？你会不要我吗？”这丫头还真不是一般的难缠。我忽然觉得，还是以前那个冰冰冷冷，谁也不理的林翎更好。

    “傻丫头，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她叫我让你回家，我说除非你自个走了，否则打死我也不放手。”我保证道。

    “这还差不多。我妈最擅长蛊惑人。威逼利诱什么的，你必须都给我抗住，绝不能妥协。”她望着我，眼里慢慢都是期望，让人不忍心有丝毫的儿戏。

    “如果她拿你的幸福来要挟我呢？阿姨的理由条条都命中我的要害，万一我扛不住了怎么办？”我有点气馁。

    “扛不住也得扛。没有你我怎么会幸福。”她捏起小拳头笑骂着向我的胸口挥了过来。

    “就凭丫头你这话，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会扛住。”我挡住她的拳头，把她拉到了怀里。如果能一直这样抱住她，那该有多好呀，那么一切的烦心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对。咱们什么都别想，我妈她最势利八卦，又好面子，平时太会糊弄人了，千万不能被她给迷惑喽。”她喊道。

    我虽然口上说要和林丫头团结一致，共同抵抗阿姨棒打鸳鸯的压迫，但第二天我还是换着法子劝她回家了。要是阿姨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都会后追悔莫及的。我依然清晰记得阿姨转身离去是那恶毒的眼神，异常的恐怖，她真的会为了林丫头做任何傻事，包括伤害自己。天下父母心呀，让儿女爱得深入骨髓，也让儿女恨得牙痒痒。

    那天晚上，阿讯约了大伙回学校旁边的小吃街灌啤酒。阿讯这家伙平时从不主动约大伙出来聚聚，这次破天荒说要回学校灌啤酒，准是有什么事。我们在学校后门的小吃街上晃悠了许久，确定老高已经不知所踪之后，便随意在街边找了个烧烤摊。

    烧烤还没上来，阿讯已经一声不吭的闷了一瓶老青岛。我和齐浩对望了一眼，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阿讯这家伙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冷静最洁身自爱的一个，平时都是他安慰咱们，现在角色互换，我们还真是束手无策，只能沉默地跟着灌啤酒。

    大东皱了皱眉头，牛喝水似地灌了半瓶，拍台吼道：“有什么事就跟兄弟们说，别一个人闷灌，伤心又伤身。”

    阿讯长长地打了个嗝，空酒瓶往台面一敲，苦笑一声：“屁大点事。今晚就是喝酒，没别的事。”说完便开始了一整晚的大吐苦水。他这人习惯把情绪藏心里，这次一定是压抑不住了，不吐不快。

    说实话，虽说我不一定完全理解阿讯，但我挺同情他的。像阿讯这样的男人，绝对是21世纪的新新好男人。本科学历，一米八的个，英俊潇洒的样貌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冷静，沉着，对人对事体贴入微，随便往哪一搁，都能迷死一大车的姑娘。除了性取向有问题这一硬伤，优秀男人应该具备的硬件和软件他都具备了，而且还是钻石升级版的。这么优质的男性，但他却偏偏不喜欢女人，真他妈不科学。是天妒英才呢，还是所有优秀的Y染色体最后都会变异成X染色体？

    阿讯之所以这么郁闷，是因为家里逼他回家结婚，而且是命令式的，毫无回旋的余地。听说他爸妈连聘礼酒席什么的都谈好了，就等着阿讯回去拉着新娘的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十岁的大男人，家里逼结婚很正常。也许这就是阿讯一直不想面对的痛苦，家里唯一的男丁，带着传宗接代这样与生俱来的宿命。而且阿讯是个特别孝顺的人，总是念念不忘父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从不会逆了父母的意。讯爸讯妈虽然靠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但却没读过什么书，特别传统迂腐，所以早早便给阿讯在老家订了亲。现在对方的女儿也二十好几，肯定得逼着要结婚。阿讯屡屡拒绝，说都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搞包办婚姻那一套。于是讯妈就寻死觅活来要挟阿讯就范。唉，可怜讯爸讯妈养了儿子三十年，却从不曾真正懂自己的儿子。不知道这是父母的悲哀呢，还是儿女的悲哀。

    我就不一样，我老喜欢没心没肺地和爸妈对着干，在打打闹闹中啥事也藏不住，沟通什么的绝对不成问题。平时我和老梁闹矛盾要干架，就挽起衣袖在院子里摔来摔去，骂爹骂娘的，有什么不爽就口无遮拦地大骂出来。我哥一看我和老梁在院子里比划，就从屋里拉了张凳子往院子里一坐，开始看戏。我们就在院子里闹腾，直到老妈把晚饭煮好，才收拾收拾战场，勾肩搭背地吃饭去。其实亲人朋友闹矛盾时，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但事后想想都是很好很好的。最怕就是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这样迟早会憋出大事来，一旦憋不住了要爆发，那绝对是天崩地裂一发不可收拾。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在烧烤摊里，灌了一通啤酒，发了一顿酒疯，想到谁便骂谁，骂天骂地，骂爹骂娘。我们就那样，碰瓶喝酒，碰瓶喝酒，破烂的啤酒瓶碎成满地的玻璃，就像是不堪回首的往事被摔得支离破碎。老板是个老头子，比高老头年轻不了多少，拿着瓶老青岛跟我们喝到了一块去。他一直笑意吟吟，还不忘怂恿我们继续叫啤酒，像我们这样喝酒发酒疯的年轻人实在太多了，他早已经见怪不怪。

    齐浩说要继续，阿讯说喝啤酒不过瘾，于是大喊着叫老板来两瓶白的。于是干瓶变成了干杯，几杯下肚，本就醉醺醺的四人变得更加面红耳赤，脑袋烧得厉害。这位年岁不轻老大叔一开始还带着小商贩特有的狡黠与势利，但几杯白酒下去之后，大手一挥，满怀感慨的揉了揉眼眶，哆嗦着要和我们几个后辈讲从前。经历就如酒一样是越久越淳的，那些年岁不轻的人一碰到蕴含着岁月的老酒就忍不住想要把自己的经历泡进去。他抑扬顿挫地说起了自己的人生，激昂处抚掌大笑，失落处低声叹气，仿佛那些充满喜怒哀乐的故事才刚刚发生不久。四个后辈认真地倾听着，一边不断地说干杯。

    岁月曾偷走我们的时光，每一段青春都会苍老，但却在老去中酝酿得越发美丽。在把酒笑谈当中，这位老大叔的眼眶越加湿润了，声音哽咽，仿佛从前的从前，他也曾在夜里惊醒，然后嚎啕大哭。他擦了擦鼻子，望着几个后辈欣喜地笑了，他知道又有几段青春正在飞扬。年岁是会使人看透许多东西的，人生所有的曲折都有着独一无二的意义，在岁月的魔法下，最后都会变得美丽难忘。

    男人在说心里话的时候是最容易醉的，最后几个大男人醉倒趴在台面上呼呼大睡，身边的车水马龙、天昏地暗似乎都不关己事。车辆与人群从烧烤摊旁边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地流过，他们有他们的灯红酒绿，我们有我们的酩酊大醉。生活就这么地戏剧化，无论是从空间还是时间的维度，宇宙间都找不出任何相同的东西。至于人的情感就更是不能轻易被猜透，因为人的情感总是在变化着的，就如这个平凡的世界一样，外表平静内在却变幻莫测，让人无以适从。

    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夜晚，我们曾在某个地点说着某段从前。每个人都是如此跌跌撞撞地一路走过来，谁心里没藏着点从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