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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恶者自恶

    鱼档位于临江的一个山坳中,往右斜走十数里便是南阳渡,由于是府城的总渡口,故此围绕渡口建有许多产业,而张家是府城豪强之一,因此也分得一杯羹,做的也是送货渡人的行当。

    盖此其中养有诸多恶仆扈从,以主家的二公子为首,每日看人衣装行事,欺压来往游人,臭名昭著。

    少女没来由想到这些,张家二公子张凤清废材的名声和纨绔的名声一样大,二十多岁了还在第一楼里,不然不至于被派来看渡口,仗着家族威势在南阳渡横行霸道。

    只是,张家今日要磕到硬骨头了,少女咋舌不已,确认那少年的武功路数确切是太乙山武学后,在心里补充道:“太乙弟子围观本姑娘招亲,被张凤清踩头,怒而出手,把张凤清打得他娘都认不得,武者护卫出手相救,又被另一个弟子踢飞十丈远,砸飞十几个档口的摊位——这个账不好要啊…呸!”

    她暗啐一下,越想越兴奋:“为防师弟失手杀人,师兄出手相拦,护卫救主回去喊出神通者,双方大打出手……”

    事态也正如她所想,沙尘里,为首一骑高头大马上,黑衣青年面露惊容,长拉缰绳,马匹前脚高抬,他大声喝道:“停手!莫要大水冲了真武庙!”

    他喝止声终究迟了,虽然大部分人马及时停下,然而几个自仗腿脚功夫更胜马匹、冲在最前头的护卫已经倒飞回来。

    他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一掌将飞来的护卫拍到一边,回头喝道:“下马!方才向我添油加醋之人呢?滚过来!”

    于是数十号人齐齐下马,而红鱼敛去躁动气息,将一脸严肃的李京泽拉住。

    后者偏头,他没好气道:“人家认出来了!你想打也打不成了。”

    李京泽不解道:“认出什么了?师兄你刚才不是说见人就打吗?”

    红鱼笑道:“不见人就打,怎么让人家知道咱身份?那厮虽过分,却也只是踩了你的头,出口气便是了,难不成你还真想杀人?”

    李京泽张了张嘴,这时心里又传来黑龙暴虐的声音:“汝方才就该杀了他!汝这个废物!被人骑到头上也不敢杀人的废物!”

    李京泽也不管它听不听得见,在心底狠狠骂了回去。

    “二位小道长!”

    前方传来一声高喊,他回神看过去,只见一个青年脸上堆着难看的笑容,直直飞来,嘴上道:“误会!都是误会!我张家对于太乙的仙人向来礼敬万分,不敢怠慢!今日之事权且当个误会揭过如何?府中备有上座,二位风尘仆仆,去府上喝杯茶休息一下如何?哈哈…”

    他干笑了两声,小心落在二人前方数丈外,李京泽皱了皱眉,红鱼则是跟着他笑,那人脸上惊喜,正要上前说话,红鱼笑容停住,问道:“那道友的意思是倘若我等不是太乙弟子,今日事便不是误会了?”

    青年的脚在半空中僵住,讪笑着收了回去,抱拳道:“二位道友,我家少爷性子蛮横,有眼不识金镶玉,以至于冲撞了这位小道长,又有恶奴黑白颠倒,这才弄成如今场面,张某忝为张家直系子弟,在此先给二位陪个不是!”

    他弯下腰,接着就这般说道:“二位若能海涵,便发个信号使张某能抬头!二位若是觉得将我家少爷打得毁容依旧不够,自管放宽心!我张家家法未曾逊色过!我张家依旧扫榻相迎、厚礼相赔!愿同二位不打不相识!但若是二位一定要继续这无意义的争斗,张家或有惧处,但绝不济于亏理又亏义!”

    他一番话说得真诚,红鱼目中有些惊色,暗道一声好厉害的嘴皮子,不由偏头道:“气出够了吗?”

    李京泽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于是红鱼道:“张道友还请起身,我们可以近些说话了。”

    青年舒了一口气,直起身,拂去额头冷汗,抱拳笑道:“多谢二位宽宏大量,那张某便却之不恭了。”

    他一边走,一边抬手在眉心点了一下,身上砰的一声,就这样来到二人身前。

    红鱼眼中惊色更甚,不禁问道:“张道友自封灵夷,就不怕常年打雀,反被雀啄了眼?”

    张姓青年坦然道:“非是常年打雀,而是事关重大,不得已而为之。”

    红鱼笑道:“那张道友可以放心了,我师兄弟二人,绝非不讲理之辈,敢请教道友姓名?”

    青年拱手道:“在下张凤云,见过二位太乙道友。”

    红鱼回敬道:“太乙山,红鱼。”

    李京泽有样学样:“太乙山,桃李!”

    张凤云面露惊色,问道:“可是年初上山的‘剑池动’桃李小道长?”

    李京泽呆了呆,扯了扯红鱼的袖子,小声问道:“师兄,太乙山上还有另一个桃李?!”

    红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将自己小师弟的头发揉得乱糟糟,打趣道:“除了你还能是谁?啧啧啧,剑池动!好厉害的名头!”

    李京泽心跳得很快,张凤云见状笑道:“张某也是近来得的消息,说太乙山年初同少林玄藏剑池论道的前一日,有一位新弟子望而顿悟,引得剑池震动,满山皆是剑吟声,有好事的起了这么个名号,一传十、十传百,桃李小道长的名气便传开了。”

    红鱼笑得更大声了,李京泽初是红着脸没敢说话,最后红鱼笑了半刻有余,他实在忍不住,羞恼道:“你还笑!”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

    红鱼嘴上这么说,实际嘴角上扬弧度分毫不减,好在此时张凤云见机道:“二位道友,不若府上详谈?张某也好让那不成器的少爷给桃李道友赔罪不是?”

    红鱼终于止住笑容,揽住李京泽的肩膀,下巴一扬,愉悦道:“有何不可?”

    于是张凤云趁着二人脚步缓慢,飞回行伍之中,喝道:“牵马,回府!来两个脚步快的回去知会一声,再给主家传个信!以后都把招子放亮,别只知道眨不知道看!少爷担待得起,我们担待不起!知晓了吗?!”

    数十号人先是齐齐望向他,接着互相对视,最后异口同声道:“知晓了!”

    于是一行人马轰轰烈烈而来,平平淡淡归去,身后吊着两个打闹不停的道士。

    被张凤云点到的两个扈从飞奔回府之后便分工明确,一人直奔府内,进了内院便高声道:“凤哥儿有命,太乙贵客造访,扫厅备茶候立!”

    另一人则是往偏院去,到地方后长吹响哨,墙外飞来羽翼修长的信鸟,他快笔写下此间事宜,不敢有丝毫增添或减少。

    信鸟立在他肩膀上梳着羽毛,此人犹豫片刻,想起张凤云,“我们担待不起”这六个字犹在心底发烫,便写下张凤云处理的全部过程。

    “扈从报假,凤云率众而出,认得太乙武功,忙喝止,然焦急者负伤倒飞矣,凤云令带回见医,后同二人交涉,言二少爷莽撞,得罪二人,凤云忝为张家…”

    到直系二字时,他犹豫片刻,咬牙写下,接着将后续洋洋洒洒写下来,折起塞进特制信筒中,绑在信鸟脚上,再将它抛飞出去。

    信鸟振翅飞往对岸府城,而他快步走回正院,同另一人在院门候着。

    百无聊赖时,人和马匹的脚步声渐渐近了,突然他说道:“大明,你说凤哥儿能打过那大道士吗?”

    大明倚在门上,摸着嘴唇低声随意道:“谁知道呢?我只知道二少爷连那第二境的小道士都打不过。”

    他笑了,站直了身躯。

    张家的船档背河而建,旁边挨着日常起居的府邸屋群,往前不远便是黄土大路,张凤云领着队伍回到船档,让手下先将马匹牵回马厩,又喊了个最机灵最会奉承的,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耳语道:“拿着这些,去二少爷院里,就说那二人服软了,分寸如何,你自己考量,总之别让他听见府里任何风吹草动。”

    手下领命去了,而他偏头望着“张氏渡船”的牌匾,出神片刻,身后脚步声近了,张凤云转过身,侧身指引,笑道:“二位,里边请。”

    李京泽好奇不已,左右打量,眼前的府邸应该便是张家人住的地方,而左边是一条长长的栈口,直通南阳河岸,右边是十几间错落有致的房屋。

    穿过盆栽花团锦簇的外院,三人来到内院大厅,张凤云请了他们二人入座,李京泽小心翼翼喝着茶水,红鱼则是大马金刀坐着,老神在在。

    张凤云坐在主座上,开门见山道:“红鱼道友,你觉得此事如何处理为好?”

    红鱼呵呵笑道:“那在下便直说了,我太乙山的小师弟第一次下山便被人踩了头,不管有意无意,在下都想着一展身手的,不过张道友又令在下有了化干戈为玉帛的,张道友问我师弟便是。”

    张凤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大半,把目光看向李京泽,后者用杯盖磨着杯沿,想了想,道:“我最开始的想法只是想让他道歉,现在也是。”

    大石落下,张凤云心中长出一口气,笑道:“借红鱼道友的一句话,有何不可?只是想让二少爷开口道歉,还得等待一会儿。”

    红鱼看向李京泽,后者不解道:“为何要等待?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张凤云叹道:“小道长有所不知,我家二少爷心性极端,唯有主家家主主母才可使之低头。”

    红鱼来了兴趣,笑道:“请容在下开个玩笑,张兄不要当真!我观其人面相,颇有憎恶分明、肝胆洞明之色,为何却是个纨绔?若是因他惹了泼天大祸,没有爹娘开口,还是不低头?”

    张凤云笑得有些勉强,摇了摇头道:“二少爷从前确实如道友所说一般无二,幼分善恶、侠气自生,只是三年前遭了飞来横祸,因此性情大变,从此恨天恨地,只愧爹娘。”

    红鱼道:“方便说说吗?”

    张凤云辞退左右,厅中只剩三人,他先是道:“不是什么秘密,但终归是个丑闻,二位勿怪。”

    接着,他喟然叹道:“三年前府牧设宴,本没有张家,但少爷与府牧之女交结甚好,因此邀请他和其他杰出才俊入内。宴中有比武助兴,少爷那时天姿无双,因此得了十连胜,然有妖人混在宴席中,上台比武时故意比输,实则暗用秘法控制了少爷的心神,少爷回座时,亲手刺死了府牧的女儿。”

    二人心神大震,张凤云接着道:“府牧震怒,就要出手杀死少爷,以至于露出破绽,那妖人趁机偷袭,卸去府牧一臂,府牧认得是魔教护法,善使心魔大法,前因后果刹那明了。在追杀护法得手后,府牧将绝望的少爷废掉,亲手送回张府,又在张府前断去剩下一臂。”

    二人听到此处,脸上神情不一,红鱼津津有味,李京泽却拍案道:“这和他有何关系?府牧杀了真凶手,还要牵连受害者?这是什么道理?”

    张凤云叹道:“府牧又何尝不知?然而宴席之中,又有几人看得出凶手另有他人?倘若府牧不出手,受人讥讽事小,堂堂从二品府牧、封疆大吏,女儿被当面刺死,凶手竟无事,如此结果,受人讥讽事小,朝廷脸面事大,府牧若不出手,有心人推波助澜,张家便是勾结贼子刺杀朝廷重臣的结果。”

    红鱼赞道:“张兄言之有理,此番计策,可谓恶毒,攻心在先,袭杀在后,若在下没猜错的话,那位府牧多半是神色震怒,雷霆出手,直接将你家少爷‘打死’,并且事后封印还乡了罢?”

    张凤云面有惊色,亦赞道:“红鱼兄所言分毫不差!起初张府上下也以为少爷死了,谁料府牧断臂抬进门后竟自张开手掌,内藏有金丹和一道传音印记,府牧讲清来龙去脉,自言愧对凤清、张府,那一截止境血骨算是赔礼,可活死人肉白骨!少爷服下金丹便又活了过来,只是气感全无,丹田被废,从此便一蹶不振、自甘堕落!”

    红鱼微微叹气,轻笑道:“他本性便是非善即恶,如此剧变,心境扭曲,又钻不出牛角尖,变成如今这般,虽无奈却奈何?”

    李京泽听这二人分析得头头是道,目瞪口呆,不由有些犹豫起来,这时张凤云又道:“此外还另有几件事,涉及我张家一些内幕,便不好言明了,二位能有所体谅,张某这番口水也不算白费。”

    红鱼颔首:“体谅可以,但可怜不是可恨的理由,我师弟既然要一句道歉,那便必须道歉!”

    李京泽刚要说话,被红鱼一个眼神瞪了过来,这时一个下人急匆匆跑到张凤云身旁耳语几句,他当即起身,道:“船档出了些问题急需张某处理,二位可自便。”

    他说完便快步离去,剩下师兄弟两个干瞪眼。

    “师兄……”

    李京泽挠头道:“我看那个少爷也是个可怜人,要不…”

    “憋回去!”

    红鱼喝了一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可知心魔大法为何能控制人的心智?”

    李京泽摇头,红鱼没立刻回答,反而道:“走吧,去瞧瞧热闹,他家这船档又惹了不小的麻烦。”

    李京泽连忙跟了上去,二人出了张府便往左直走,越过船档再往河岸走,远远便看见船舸争流的大河中,张凤云再度弯腰,他对面船上是一群红黄衣装的人。

    “此人城府很深,日后必成豪杰。”

    红鱼声音有些冷,道:“受了踩头之辱却仍留手,他吃准了你我不是嗜杀之人,所以言语中先礼后兵,话里话外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不得不说,他这种人物待在这管一个小小的船档有些屈才了,并且,刚才他说的那几个人里只怕没一个好东西!”

    李京泽点了点头,接上话茬道:“那少爷也挺奇怪的。”

    红鱼头也不偏道:“自然奇怪了,硬生生折向三四丈,偏要踩你的头。”

    他说话间又揉了揉李京泽的脑袋,后者吃了一惊,道:“还有这回事?”

    红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为何说他奇怪?”

    “他的眼神。”

    李京泽想起那人即使说话间吞下了不少沙土却没有一丝波动的眼神,斩钉截铁道:“如果张凤云没有说谎的话,他可能和三年前一样,被人迷了!”

    他又想到另外一个细节,道:“而且我一开始只是想把他拽下来。”

    红鱼拍了拍手,赞道:“我就说嘛,哪来这么多江湖狗血,洗白便无罪?呵呵,恶者自恶,从无其他!”

    李京泽问道:“师兄,洗白是什么意思?”

    红鱼啧了一声,道:“字面意思,有个叫羽衣的奇男子教的,你问这个干嘛?你怎么不问最后一句,这可是师兄根据此事琢磨出的道理。”

    李京泽当即问道:“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红鱼咧嘴笑了,指了指自己脸上疤痕,故作凶狠道:“意思就是像师兄这样的恶人骨子里就是恶人,怕不怕?”

    李京泽煞有介事道:“怕了怕了!师兄别杀我!”

    那头传来争执声,险些还起了刀兵,红鱼指着红黄衣装的那伙人道:“看那边,穿着粪色破烂衣服的就是天刀门的弟子,都是一群傻大粗。”

    李京泽看了过去,记住衣服的样式后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问题,便道:“师兄,心魔大法是什么?”

    红鱼朝着河那头招了招手,李京泽看过去,只见张凤云正往这边走来,红鱼脸上挂着笑,一边道:“魔教供奉有一尊魔,就叫心魔,能钻进人的灵夷里,调动你元神深处的恶念,从而控制你的心神,换言之,倘若那个什么少爷以前真是个好人,他就不会被心魔大法控制心智。”

    “所以,你不如听听师兄的版本。”

    红鱼抱着手,目不斜视道:“魔教护法蛰伏南阳府城,调查出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比如府牧的女儿善结交各路少侠之类的,添油加醋成水性杨花之后再不经意间将消息传到那少爷的耳里,偏执狂少爷觉得自己被背叛,心底有了恶念,并且日益增长。”

    “恰巧此时,府牧碰上了好事,大摆宴席,少爷受邀赴宴,偏执之人不要命,连胜后护法登场,心魔深种,短短几步距离就把少爷的怨愤拨得比天还大,也就是所谓的控制心神,所以二少爷的剑当着府牧的面,刺死了心爱的女子。”

    “宴席大乱,府牧震怒,失神露出破绽被偷袭得手,和魔教护法厮杀,险胜归来时你猜怎么着?”

    李京泽心像在被猫爪子挠,红鱼吊足胃口,急得李京泽抓耳挠腮,这才笑道:“那‘被控制’的少爷正一剑一剑刺得府牧女儿血肉模糊呢!什么绝望的少爷?什么宴席上耳目众多?都是狗屁!”

    “传言南阳府前任府牧是府牧中第一高手,性格孤僻不相信任何人,因捡了个女儿有了牵挂后退隐江湖,后国师以当年一剑之情邀为府牧,偌大府邸上只有婢女厨娘三两个和他父女二人,所谓宴会不过是府牧之女邀友作客罢了,所以才会有比武助兴,否则堂堂府牧宴会,岂轮得到他们?”

    “而且张凤云也说了,一段止境手臂作为赔礼,活死人肉白骨,否则止境本尊岂会救不活一介凡人女子?他若是真绝望,加之有魔教妖人作祟,府牧也手刃了凶手,女儿也能救活,堂堂止境,十五楼上三楼的人物,岂会迁罪于他这个蝼蚁?”

    “后来呢?”

    见他停下,李京泽忙问道,红鱼嘻嘻一笑,道:“后来府牧自刎于朝堂呗,这可是真事,就当着国师的面呢,你再猜猜……”

    他的脸凑过来,冷笑道:“张府前断臂的府牧,是人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