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九幽
“三盒便三盒，记我账上便是。”
堂主豪爽笑道，接着把红鱼拉起身，仰头盯了起来，李京泽也凑到前方，看了一眼。
红鱼脸上难得有些不自在，威胁道：“不准笑。”
李京泽神色肃然，将此生最难过的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蓦地转过身去，朝后比出大拇指，赞道：“师兄，你长得真好看。”
围观者齐齐笑了，红鱼叹气道：“齐世筠，你开店开到南阳渡来，就是为了这个？”
齐堂主穿着束领红裙，长发飘飘，张开十指给红鱼展示着姹紫嫣红，嘻嘻笑道：“是你自己撞上来的，赖不得我。”
说完她手掌一瘫，道：“付钱吧，按你的要求用了最好的妆粉，一盒五两银子，共十五两。”
红鱼感受着脸上异样，冷笑道：“不是记你账上？”
齐世筠道：“是记我账上啊，你付钱我上账嘛，难道你要赖账？姐妹们，拿好家伙事……”
红鱼打断道：“行行行，怕了你了，一文钱掰成五瓣花，桃李，借师兄十五两银子。”
李京泽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钱袋，数了十五两递了过去，红鱼挣脱开齐世筠的手掌，一边往出走，一边冷笑道：“你等着，今日之辱必有偿还之日，若不是当年……你要干嘛？我不涂胭脂！！”
李京泽还在数着余钱，身边便刮起一阵风，他连忙追去，喊道：“师兄，等等我！”
二人飞奔出二里地，红鱼在四周人惊奇的眼神中一头扎进河里，李京泽面色一红，正想着如何撇清关系，红鱼又从水里钻了出来。
甫一上岸，他身上冒出虚浮火苗，四周围观者哗然，连忙给他让出空间，火苗无风自涨，把他浑身上下烧了一遍，走到李京泽跟前时火焰消去，露出一张疤痕脸。
李京泽踮脚侧身，只见河水中多了一堆亮晶晶的东西，很快消散开，红鱼气笑道：“你在看什么？”
李京泽露出笑容，奉承道：“还是这样的师兄看着舒服，先前的跟个妖魔鬼怪一般，忒丑了。”
红鱼也没跟他计较，一把抢过他手里干瘪的钱袋，抖落两下，掌中只有几颗碎银，李京泽伸手想抢，却被红鱼躲了过去，不由悲愤欲绝道：“这是最后的了，春风师兄说这是攒了好几年的家底，都让红鱼师兄祸祸空了！”
红鱼哭笑不得，只好塞回钱袋还给了他，解释道：“剩的这屁点银子，船费都不够，我抢来干嘛？”
李京泽捂住钱袋，眼神上上下下扫动，红鱼不悦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还能赖了你那十五两银子不成？等到了京城，师兄找人打一架，银子哗啦啦随便花！你不说话往外走又是什么意思？不信我？”
二人七嘴八舌争执，一路来到总渡口旁的夜市，噼里啪啦的火炉上香味扑鼻，还有赤膊上身的汉子架起一头乳猪，在露天火堆上转动。
四周划拳叫喝声不绝于耳，李京泽咽了咽口水，今天一路来只在中午时啃了几个馒头，此刻馋得口中津液阵阵，拉了拉红鱼，问道：“师兄，三两银子能买一头烤全猪不？”
红鱼摇了摇头，他转而指向另一个地方，接着道：“那一条猪腿成吗？”
红鱼又摇头，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一个猪蹄呢？这总可以了吧？！”
红鱼怒了，一把抢过钱袋，气势汹汹走到一个烧烤摊子前，老板是个矮小身材的中年人，望着身高七尺的红鱼，讪笑着不敢搭话，红鱼咧嘴一笑，将三两巨资一一排开。
李京泽满怀期待，直到看见红鱼拎回来两条烤鱼，这一刹那便回想起养身殿里喷香的猪蹄，不由悲从中来，忿忿道：“师兄你真是太残忍了！”
片刻后，他一手抓着一根签子，将烤鱼啃得只剩骨架子，满嘴流油，傻笑道：“真是太馋人了师兄，不过没师兄烤的香。”
红鱼偏头道：“吃完了没有？吃完过河了，再过一会儿南阳城就要夜禁了！”
李京泽连忙丢掉签子，背起书箱包裹，二人往渡口走去，他双眼放光道：“我们不是没钱了吗？师兄难道要做霸王船？既然如此，我忝为师弟，也不得不……”
“说什么呢！”
他还没说完，红鱼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淡淡道：“霸王船坐不得，鬼船倒坐得。”
李京泽怔了一下。
前方是一座广阔平台，平台前大门上有着“南阳渡”三个大字，门下有持枪官兵站岗，二人刚走上前，两个官兵便横枪交叉挡住，左边官兵沉声道：“来历，姓名！”
红鱼伸出一块令牌，官兵接过检视片刻，恭敬递回，放行道：“原来是云脂堂的贵客，请！”
李京泽跟着走了进去，视线骤然开阔，先前有高墙阻隔，只从门中窥见一二，进来后才得见真容。
整个平台以厚沉木板搭建，脚下传来水浪拍打之声，不远处便是像张家渡口那般的栈道，足有十条，相隔着滔滔河水，平台两侧还建有围栏，围栏前有数十个火盆，烧得猛烈，每个火盆边上都站有官兵，神色看不分明。
平台的左右沿岸建有水榭，灯火通明。
“这便是官家的渡口，不过我们不走这里。”
红鱼微微一笑，拔腿往右边走去，李京泽有些云里雾里，二人来到一个火盆之前，红鱼伸出令牌，官兵确认后让开身位，推开围栏，其后是一条直通水榭的道路。
过去后，红鱼伸手敲门，李京泽则是抬头打量起这间水上小筑，数丈方圆大小，四根支柱插进河里，中间还有一根数人合抱粗的大柱子，上面三间屋子成品字形贴在一起。
门后有脚步声传来，李京泽回过神一看，是一个眼前架着单镜的白衣青年，铺头盖脸问道：“令牌呢？”
红鱼将令牌丢了过去，青年确认真假后也没归还，反揣进怀里，笑道：“请吧。”
二人跟着进屋，屋内有很多架子，上面挂有许多布料，青年拉上门栓。
入座后，青年给二人倒茶，道：“既有云脂阁的天字号令牌，便可向白某提三个要求，不知二位谁做主？”
红鱼沉思片刻，道：“一套衣服，一把京华剑，一艘船。”
青年吃惊不小，但还是点了点头，道：“预料之外，情理之中，先做衣服吧，我给你量一下尺寸。”
红鱼摇头，指了指李京泽。
李京泽一头雾水，任由皮尺在身上比来比去，青年得了尺寸，推了推镜片，伸出三根手指：“我这儿有三种布料，红霞缎、乌金罗、黑祁绫，这是介绍，你可以自行选择。”
李京泽愣愣接过，翻开看了起来。
红霞缎出自姑苏三绣之中的锦绣苏家，以姑苏红蚕丝为主材料，布料平滑红亮，细密强韧；乌金罗产自塞外雪山部落，材料来由不得而知，丝织交缠，面有椒孔；最后一个黑祁绫则是来自塞外的黑水部落，轻而不薄，透而不露。
他思索再三，选了第一个，青年点头，取下一块赤红绸缎，随口问了原因，李京泽老实答道：“看着喜庆。”
青年轻轻一笑，问道：“那便用红霞缎做个修身长袍，内搭白长衬，再配个黑陈中裤，如何？”
李京泽点头，于是青年依次取来布料，三两笔勾勒出大致图纸，紧接着一拍桌面，剪刀针线等工具径自飞起。
李京泽吃了一惊，只见青年闭上眼，空中剪刀却自行动了起来，沿着布料上的虚线咔擦咔擦剪下，接着细平锉刀细细磨掉多余部分，布料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曲折成一件红色长袍，针线飞起，穿行无虞，短短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做出了成品。
接着内衬中裤一般无二，在最后一步时，李京泽直直看去，突然眉心中一股力量传到双眼中，他瞳孔上隐隐浮起竖瞳，一股莫名凶威弥漫开来。
他看见青年头上虚幻发白的元神正似一个裁缝般穿针缝扣，接着有身影一把挡在眼前，只听得红鱼道：“道友神速！衣服既已完成，不知剑在何处？我二人还有要事须得进城处理，耽搁不得。”
青年睁开双眼，目光奇异道：“方才有古怪的气息，可怕的目光盯着我的元神，道友察觉到了吗？”
红鱼淡淡道：“齐逍遥可没和我说过十三太保这么爱管闲事。”
青年笑了笑，转身往内屋走去，道：“飞剑齐逍遥？我知道你们是谁了。”
片刻后他又走出，手里捧着一个四尺长的剑匣，和盛有衣服的盒子一起交到李京泽手上，后者将盒子放到书箱里，剑匣则是抱在怀中。
青年勾指敲了敲桌面，四块相邻的地板啪嗒弹开，露出一道幽深且陡峭的阶梯，青年伸手请道：“船就在下面，请吧！”
红鱼负手走了进去，李京泽跟在后边，只见楼梯旋转，越往下越是昏暗，四周满是水声，走了一会儿后，头上啪嗒一声彻底暗了下来，把他吓了一跳。
二人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踩到坚硬的土地上，再往前走了两步，红鱼推开把手，前方有幽绿烛火跳动，是一盏挂在木桩上的油灯，而木桩旁是磅礴而过的水流，有黑影蹲在一旁，啪嗒啪嗒抽着水烟。
红鱼走上前去，黑影抬头，幽绿灯火中是一张残破的脸，接着黑影伸出两根手指。
李京泽掏出仅剩的两枚铜币，小心翼翼冲他比划了一下，黑影摇了摇头，阴森森道：“阳间钱过不了阴间账，还想使鬼推磨？”
他的声音宛如夜里啸叫的枭，在这地下河道里流淌，回音传出很远，李京泽汗毛竖立，正在这时红鱼开口道：“我知道你是谁，载我们一程，酬劳是一个消息。”
黑影一口水烟喷出三尺远，冷笑道：“你是知道便知道？况且知道又如何？我已经是这南阳鬼河里一头淹死的水鬼了！”
红鱼自顾自走进竹筏里，突然笑了，乐呵呵道：“我乱说的，其实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齐世筠让我替她问好，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我们也许见过，就在岭南齐家。”
黑影动作停住，喷出的烟雾也停止不动，红鱼瞪了一眼，问道：“还不上船？”
李京泽连忙上船，坐到红鱼后头，黑影沉默着起身上船，李京泽看见了他没有一丝血肉的双脚，惨白的骨头露在外面，他毛骨悚然，急忙推了推红鱼的肩膀。
后者递了个安心的眼神，他只好作罢。
黑影抄起木桨，竹筏开始前进，并且速度越来越快，也不见他如何用力，接着还没等李京泽从上一眼看到的东西中缓过来，竹筏便直接飞了出去。
他嘶了一声，瞪大眼睛看着四周美丽绝伦的石钟乳壁，随后便是强烈的坠落感，竹筏飞速往下掉，有一层幽绿光膜围在四周，最后竹筏猛地砸进水里，光膜将溅起的波浪格挡在外。
他仰头看去，只见无数硕大的钟乳石悬在头顶，大小不一，如同琉璃，竹筏在昏暗中行进，头顶景象像一幅长长的画卷，恰好有一滴石钟乳坠下，拇指大小的圆滴破空而来，他下意识张口。
像一口浓稠的鲜奶，入口即顺着喉咙滑进肚里，李京泽怔然，接着微微低头，双手掐决，向这天地奇景行礼。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隐传来光亮，水流也渐渐小了，直到无法承动竹筏时，黑影道：“前面便是南阳城内的据点，报我齐飞雨的名字便可一路畅通。”
师兄弟二人下了船，红鱼问道：“齐世筠和你是什么关系？”
齐飞雨像碎裂瓷器一般的脸微微笑了，有皮肤碎屑掉下，他撑着竹筏往回划去，道：“我是齐家的螟蛉子。”
螟蛉子是义子的意思，李京泽微微愣住，遥遥说了一句：“一路顺风。”
接着他跟上红鱼，问道：“师兄，这个齐飞雨还有先前的齐世筠，是不是和逍遥师兄有些关联啊？”
前方水流渐尽，有三四道身影朝这边看来，红鱼道：“不清楚，我与齐世筠都是岭南人，没听过齐家还有一个齐逍遥，鬼知道他们什么关系。”
李京泽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竹筏早已逆流而去。
二人走到尽头，这儿有一堆篝火，再后边是一道打开的铁门，可以看到门后的部分景象。
篝火旁的四人围了上来，见是两个陌生面孔，一个左右不过通脉境，一个甚至连境界都没有，想到这里，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转了转眼睛，嘿嘿笑道：“两位兄弟是第一次来鬼市吧？”
鬼市？
李京泽皱眉，红鱼点了点头，另一人眼神从李京泽怀中剑匣上挪开，立即接上话茬，笑呵呵道：“可是某某某介绍而来？”
红鱼朝着李京泽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那四人脸上皆有了笑意，又有人问道：“那要不要我们给你们说一说鬼市的规矩？”
红鱼点头，四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当中一人笑道：“好说好说，这第一条规矩嘛，便是财不露白，二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红鱼含笑点头，李京泽反应过来，不由脸色大变，急忙向后退去。
另一人狞笑一声，终于图穷匕见，掏出一把弯刀冲着李京泽追了过来，嘴里嚷嚷道：“好长一个剑匣，让我老丁先拿个头筹！”
其余三人齐齐取出兵器，围住红鱼，后者咳嗽一声，问道：“各位大哥，小弟穷得叮当响，你们去追后面那小子，他有钱得很，一套衣裳能值千两银子。”
其中一人冷笑道：“一副穷酸样能穿得起这等衣服？废话少说，有钱交钱，没钱交命！”
红鱼叹道：“委实是没钱了，要不几位借我一点？”
三人愣住，突然面前之人消失不见，顿时肝胆俱裂，齐齐向后挥刀，红鱼屈指连弹，将弯刀尽皆弹开，三人大骇，知道碰上了硬茬子，其中一人反应迅速，当即向后逃去，其余两人慢了片刻。
红鱼从容追上，一人一下全部敲晕。
李京泽回来时，他正摸着最后一人，最后掏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李京泽脸上沾了血，不知是谁的，望着地上三个钱袋沉默片刻，开口道：“师兄，你让我感到惭愧。”
红鱼将三个钱袋扒开，倒出来数十枚内圆外方的绿色货币，李京泽捡起一块，细细打量，其中一面刻着“九幽”二字，另一面是几朵花。
红鱼哂笑一声：“这就是能让鬼推磨的钱吗？九幽币？”
他抬头一看，只见李京泽嘴巴嘎嘣一咬，疼的呲牙咧嘴，红鱼问道：“你在干嘛？”
李京泽一手拿着九幽币，一手拿着碎银子，理直气壮道：“师兄，我检验过了，这玩意不是银子，咱俩还是穷得叮当响。”
红鱼气乐了，起身走过去，将一个昏倒在地的看门人提了起来，又走几步，将这人的脸按进水里。
“咕噜咕噜…大哥饶命！”
这人清醒过来惨叫道，红鱼拔出他的脑袋，夹着绿色币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们是谁？这玩意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看门人脸上满是污水，臭味刺得他止不住干呕，红鱼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往上用力一提，他哀嚎一声，嘶声道：“我们是九幽楼的打手，这个是鬼市专用的九幽币。”
红鱼松了手，一只脚踩在他背上，居高临下问道：“说说九幽楼和鬼市。”
打手闷哼一声，脸磕到地上，不过他心中恐惧，连连道：“大哥你有所不知，九幽楼是大云王朝第一商会，明面上守法遵纪，暗地里专干非法勾当！这鬼市正是由其一手兴办而成，里边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和见不得光的东西，我们兄弟四人犯了律法逃窜至此，不得已替九幽楼卖命，大哥您大人有大量…哎呦！”
红鱼脚下发力，拍手笑道：“谈笑间就卖了主子，还不忘替你几个阴沟里的兄弟开脱，真是忠义两难全。”
打手讪笑一声，没敢再说话，红鱼踢了踢他的侧腰，道：“门后那人看着不太好惹的样子，什么来历？”
铁门后有道身影倚在墙上，冷冷看着这边，打手哆嗦了一下，低声道：“那是鬼市真正的看门人，是个神通者，只管过路费。”
红鱼道：“倘若不给呢？”
打手艰难转头看了一眼红鱼，又看了一眼一旁掉进钱眼里的少年，掂量了一下用词，讷讷道：“过路费是一人一枚九幽币…”
他看了看那边一地的钱袋，眼角跳了一下，道：“还是花钱消灾的好。”
红鱼迈开脚步，他低下头，脸上黏腻的触感犹有些冷，旁边腐烂的臭味钻进鼻子里，却难抵他心中苦涩惊慌。
他再抬头时，看见那两人并肩站着，朝向相异，少年向他扬了扬手，将四枚九幽币摞在地上。
他一下呆住了，接着便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红鱼二人低头迈过铁门，戴着白色鬼面的看门人悄无声息靠了过来，伸出两根手指，李京泽立即递过去两枚九幽币。
看门人张开骨节分明的手掌接住，又让开身位，如同没有声息的灵。
走过昏暗狭窄的过道，尽头是一道向上的楼梯，李京泽抬头一看，只见幽冷的白光照在最上方，不时晃动。
堂主豪爽笑道，接着把红鱼拉起身，仰头盯了起来，李京泽也凑到前方，看了一眼。
红鱼脸上难得有些不自在，威胁道：“不准笑。”
李京泽神色肃然，将此生最难过的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蓦地转过身去，朝后比出大拇指，赞道：“师兄，你长得真好看。”
围观者齐齐笑了，红鱼叹气道：“齐世筠，你开店开到南阳渡来，就是为了这个？”
齐堂主穿着束领红裙，长发飘飘，张开十指给红鱼展示着姹紫嫣红，嘻嘻笑道：“是你自己撞上来的，赖不得我。”
说完她手掌一瘫，道：“付钱吧，按你的要求用了最好的妆粉，一盒五两银子，共十五两。”
红鱼感受着脸上异样，冷笑道：“不是记你账上？”
齐世筠道：“是记我账上啊，你付钱我上账嘛，难道你要赖账？姐妹们，拿好家伙事……”
红鱼打断道：“行行行，怕了你了，一文钱掰成五瓣花，桃李，借师兄十五两银子。”
李京泽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钱袋，数了十五两递了过去，红鱼挣脱开齐世筠的手掌，一边往出走，一边冷笑道：“你等着，今日之辱必有偿还之日，若不是当年……你要干嘛？我不涂胭脂！！”
李京泽还在数着余钱，身边便刮起一阵风，他连忙追去，喊道：“师兄，等等我！”
二人飞奔出二里地，红鱼在四周人惊奇的眼神中一头扎进河里，李京泽面色一红，正想着如何撇清关系，红鱼又从水里钻了出来。
甫一上岸，他身上冒出虚浮火苗，四周围观者哗然，连忙给他让出空间，火苗无风自涨，把他浑身上下烧了一遍，走到李京泽跟前时火焰消去，露出一张疤痕脸。
李京泽踮脚侧身，只见河水中多了一堆亮晶晶的东西，很快消散开，红鱼气笑道：“你在看什么？”
李京泽露出笑容，奉承道：“还是这样的师兄看着舒服，先前的跟个妖魔鬼怪一般，忒丑了。”
红鱼也没跟他计较，一把抢过他手里干瘪的钱袋，抖落两下，掌中只有几颗碎银，李京泽伸手想抢，却被红鱼躲了过去，不由悲愤欲绝道：“这是最后的了，春风师兄说这是攒了好几年的家底，都让红鱼师兄祸祸空了！”
红鱼哭笑不得，只好塞回钱袋还给了他，解释道：“剩的这屁点银子，船费都不够，我抢来干嘛？”
李京泽捂住钱袋，眼神上上下下扫动，红鱼不悦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还能赖了你那十五两银子不成？等到了京城，师兄找人打一架，银子哗啦啦随便花！你不说话往外走又是什么意思？不信我？”
二人七嘴八舌争执，一路来到总渡口旁的夜市，噼里啪啦的火炉上香味扑鼻，还有赤膊上身的汉子架起一头乳猪，在露天火堆上转动。
四周划拳叫喝声不绝于耳，李京泽咽了咽口水，今天一路来只在中午时啃了几个馒头，此刻馋得口中津液阵阵，拉了拉红鱼，问道：“师兄，三两银子能买一头烤全猪不？”
红鱼摇了摇头，他转而指向另一个地方，接着道：“那一条猪腿成吗？”
红鱼又摇头，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一个猪蹄呢？这总可以了吧？！”
红鱼怒了，一把抢过钱袋，气势汹汹走到一个烧烤摊子前，老板是个矮小身材的中年人，望着身高七尺的红鱼，讪笑着不敢搭话，红鱼咧嘴一笑，将三两巨资一一排开。
李京泽满怀期待，直到看见红鱼拎回来两条烤鱼，这一刹那便回想起养身殿里喷香的猪蹄，不由悲从中来，忿忿道：“师兄你真是太残忍了！”
片刻后，他一手抓着一根签子，将烤鱼啃得只剩骨架子，满嘴流油，傻笑道：“真是太馋人了师兄，不过没师兄烤的香。”
红鱼偏头道：“吃完了没有？吃完过河了，再过一会儿南阳城就要夜禁了！”
李京泽连忙丢掉签子，背起书箱包裹，二人往渡口走去，他双眼放光道：“我们不是没钱了吗？师兄难道要做霸王船？既然如此，我忝为师弟，也不得不……”
“说什么呢！”
他还没说完，红鱼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淡淡道：“霸王船坐不得，鬼船倒坐得。”
李京泽怔了一下。
前方是一座广阔平台，平台前大门上有着“南阳渡”三个大字，门下有持枪官兵站岗，二人刚走上前，两个官兵便横枪交叉挡住，左边官兵沉声道：“来历，姓名！”
红鱼伸出一块令牌，官兵接过检视片刻，恭敬递回，放行道：“原来是云脂堂的贵客，请！”
李京泽跟着走了进去，视线骤然开阔，先前有高墙阻隔，只从门中窥见一二，进来后才得见真容。
整个平台以厚沉木板搭建，脚下传来水浪拍打之声，不远处便是像张家渡口那般的栈道，足有十条，相隔着滔滔河水，平台两侧还建有围栏，围栏前有数十个火盆，烧得猛烈，每个火盆边上都站有官兵，神色看不分明。
平台的左右沿岸建有水榭，灯火通明。
“这便是官家的渡口，不过我们不走这里。”
红鱼微微一笑，拔腿往右边走去，李京泽有些云里雾里，二人来到一个火盆之前，红鱼伸出令牌，官兵确认后让开身位，推开围栏，其后是一条直通水榭的道路。
过去后，红鱼伸手敲门，李京泽则是抬头打量起这间水上小筑，数丈方圆大小，四根支柱插进河里，中间还有一根数人合抱粗的大柱子，上面三间屋子成品字形贴在一起。
门后有脚步声传来，李京泽回过神一看，是一个眼前架着单镜的白衣青年，铺头盖脸问道：“令牌呢？”
红鱼将令牌丢了过去，青年确认真假后也没归还，反揣进怀里，笑道：“请吧。”
二人跟着进屋，屋内有很多架子，上面挂有许多布料，青年拉上门栓。
入座后，青年给二人倒茶，道：“既有云脂阁的天字号令牌，便可向白某提三个要求，不知二位谁做主？”
红鱼沉思片刻，道：“一套衣服，一把京华剑，一艘船。”
青年吃惊不小，但还是点了点头，道：“预料之外，情理之中，先做衣服吧，我给你量一下尺寸。”
红鱼摇头，指了指李京泽。
李京泽一头雾水，任由皮尺在身上比来比去，青年得了尺寸，推了推镜片，伸出三根手指：“我这儿有三种布料，红霞缎、乌金罗、黑祁绫，这是介绍，你可以自行选择。”
李京泽愣愣接过，翻开看了起来。
红霞缎出自姑苏三绣之中的锦绣苏家，以姑苏红蚕丝为主材料，布料平滑红亮，细密强韧；乌金罗产自塞外雪山部落，材料来由不得而知，丝织交缠，面有椒孔；最后一个黑祁绫则是来自塞外的黑水部落，轻而不薄，透而不露。
他思索再三，选了第一个，青年点头，取下一块赤红绸缎，随口问了原因，李京泽老实答道：“看着喜庆。”
青年轻轻一笑，问道：“那便用红霞缎做个修身长袍，内搭白长衬，再配个黑陈中裤，如何？”
李京泽点头，于是青年依次取来布料，三两笔勾勒出大致图纸，紧接着一拍桌面，剪刀针线等工具径自飞起。
李京泽吃了一惊，只见青年闭上眼，空中剪刀却自行动了起来，沿着布料上的虚线咔擦咔擦剪下，接着细平锉刀细细磨掉多余部分，布料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曲折成一件红色长袍，针线飞起，穿行无虞，短短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做出了成品。
接着内衬中裤一般无二，在最后一步时，李京泽直直看去，突然眉心中一股力量传到双眼中，他瞳孔上隐隐浮起竖瞳，一股莫名凶威弥漫开来。
他看见青年头上虚幻发白的元神正似一个裁缝般穿针缝扣，接着有身影一把挡在眼前，只听得红鱼道：“道友神速！衣服既已完成，不知剑在何处？我二人还有要事须得进城处理，耽搁不得。”
青年睁开双眼，目光奇异道：“方才有古怪的气息，可怕的目光盯着我的元神，道友察觉到了吗？”
红鱼淡淡道：“齐逍遥可没和我说过十三太保这么爱管闲事。”
青年笑了笑，转身往内屋走去，道：“飞剑齐逍遥？我知道你们是谁了。”
片刻后他又走出，手里捧着一个四尺长的剑匣，和盛有衣服的盒子一起交到李京泽手上，后者将盒子放到书箱里，剑匣则是抱在怀中。
青年勾指敲了敲桌面，四块相邻的地板啪嗒弹开，露出一道幽深且陡峭的阶梯，青年伸手请道：“船就在下面，请吧！”
红鱼负手走了进去，李京泽跟在后边，只见楼梯旋转，越往下越是昏暗，四周满是水声，走了一会儿后，头上啪嗒一声彻底暗了下来，把他吓了一跳。
二人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踩到坚硬的土地上，再往前走了两步，红鱼推开把手，前方有幽绿烛火跳动，是一盏挂在木桩上的油灯，而木桩旁是磅礴而过的水流，有黑影蹲在一旁，啪嗒啪嗒抽着水烟。
红鱼走上前去，黑影抬头，幽绿灯火中是一张残破的脸，接着黑影伸出两根手指。
李京泽掏出仅剩的两枚铜币，小心翼翼冲他比划了一下，黑影摇了摇头，阴森森道：“阳间钱过不了阴间账，还想使鬼推磨？”
他的声音宛如夜里啸叫的枭，在这地下河道里流淌，回音传出很远，李京泽汗毛竖立，正在这时红鱼开口道：“我知道你是谁，载我们一程，酬劳是一个消息。”
黑影一口水烟喷出三尺远，冷笑道：“你是知道便知道？况且知道又如何？我已经是这南阳鬼河里一头淹死的水鬼了！”
红鱼自顾自走进竹筏里，突然笑了，乐呵呵道：“我乱说的，其实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齐世筠让我替她问好，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我们也许见过，就在岭南齐家。”
黑影动作停住，喷出的烟雾也停止不动，红鱼瞪了一眼，问道：“还不上船？”
李京泽连忙上船，坐到红鱼后头，黑影沉默着起身上船，李京泽看见了他没有一丝血肉的双脚，惨白的骨头露在外面，他毛骨悚然，急忙推了推红鱼的肩膀。
后者递了个安心的眼神，他只好作罢。
黑影抄起木桨，竹筏开始前进，并且速度越来越快，也不见他如何用力，接着还没等李京泽从上一眼看到的东西中缓过来，竹筏便直接飞了出去。
他嘶了一声，瞪大眼睛看着四周美丽绝伦的石钟乳壁，随后便是强烈的坠落感，竹筏飞速往下掉，有一层幽绿光膜围在四周，最后竹筏猛地砸进水里，光膜将溅起的波浪格挡在外。
他仰头看去，只见无数硕大的钟乳石悬在头顶，大小不一，如同琉璃，竹筏在昏暗中行进，头顶景象像一幅长长的画卷，恰好有一滴石钟乳坠下，拇指大小的圆滴破空而来，他下意识张口。
像一口浓稠的鲜奶，入口即顺着喉咙滑进肚里，李京泽怔然，接着微微低头，双手掐决，向这天地奇景行礼。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隐传来光亮，水流也渐渐小了，直到无法承动竹筏时，黑影道：“前面便是南阳城内的据点，报我齐飞雨的名字便可一路畅通。”
师兄弟二人下了船，红鱼问道：“齐世筠和你是什么关系？”
齐飞雨像碎裂瓷器一般的脸微微笑了，有皮肤碎屑掉下，他撑着竹筏往回划去，道：“我是齐家的螟蛉子。”
螟蛉子是义子的意思，李京泽微微愣住，遥遥说了一句：“一路顺风。”
接着他跟上红鱼，问道：“师兄，这个齐飞雨还有先前的齐世筠，是不是和逍遥师兄有些关联啊？”
前方水流渐尽，有三四道身影朝这边看来，红鱼道：“不清楚，我与齐世筠都是岭南人，没听过齐家还有一个齐逍遥，鬼知道他们什么关系。”
李京泽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竹筏早已逆流而去。
二人走到尽头，这儿有一堆篝火，再后边是一道打开的铁门，可以看到门后的部分景象。
篝火旁的四人围了上来，见是两个陌生面孔，一个左右不过通脉境，一个甚至连境界都没有，想到这里，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转了转眼睛，嘿嘿笑道：“两位兄弟是第一次来鬼市吧？”
鬼市？
李京泽皱眉，红鱼点了点头，另一人眼神从李京泽怀中剑匣上挪开，立即接上话茬，笑呵呵道：“可是某某某介绍而来？”
红鱼朝着李京泽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那四人脸上皆有了笑意，又有人问道：“那要不要我们给你们说一说鬼市的规矩？”
红鱼点头，四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当中一人笑道：“好说好说，这第一条规矩嘛，便是财不露白，二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红鱼含笑点头，李京泽反应过来，不由脸色大变，急忙向后退去。
另一人狞笑一声，终于图穷匕见，掏出一把弯刀冲着李京泽追了过来，嘴里嚷嚷道：“好长一个剑匣，让我老丁先拿个头筹！”
其余三人齐齐取出兵器，围住红鱼，后者咳嗽一声，问道：“各位大哥，小弟穷得叮当响，你们去追后面那小子，他有钱得很，一套衣裳能值千两银子。”
其中一人冷笑道：“一副穷酸样能穿得起这等衣服？废话少说，有钱交钱，没钱交命！”
红鱼叹道：“委实是没钱了，要不几位借我一点？”
三人愣住，突然面前之人消失不见，顿时肝胆俱裂，齐齐向后挥刀，红鱼屈指连弹，将弯刀尽皆弹开，三人大骇，知道碰上了硬茬子，其中一人反应迅速，当即向后逃去，其余两人慢了片刻。
红鱼从容追上，一人一下全部敲晕。
李京泽回来时，他正摸着最后一人，最后掏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李京泽脸上沾了血，不知是谁的，望着地上三个钱袋沉默片刻，开口道：“师兄，你让我感到惭愧。”
红鱼将三个钱袋扒开，倒出来数十枚内圆外方的绿色货币，李京泽捡起一块，细细打量，其中一面刻着“九幽”二字，另一面是几朵花。
红鱼哂笑一声：“这就是能让鬼推磨的钱吗？九幽币？”
他抬头一看，只见李京泽嘴巴嘎嘣一咬，疼的呲牙咧嘴，红鱼问道：“你在干嘛？”
李京泽一手拿着九幽币，一手拿着碎银子，理直气壮道：“师兄，我检验过了，这玩意不是银子，咱俩还是穷得叮当响。”
红鱼气乐了，起身走过去，将一个昏倒在地的看门人提了起来，又走几步，将这人的脸按进水里。
“咕噜咕噜…大哥饶命！”
这人清醒过来惨叫道，红鱼拔出他的脑袋，夹着绿色币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们是谁？这玩意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看门人脸上满是污水，臭味刺得他止不住干呕，红鱼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往上用力一提，他哀嚎一声，嘶声道：“我们是九幽楼的打手，这个是鬼市专用的九幽币。”
红鱼松了手，一只脚踩在他背上，居高临下问道：“说说九幽楼和鬼市。”
打手闷哼一声，脸磕到地上，不过他心中恐惧，连连道：“大哥你有所不知，九幽楼是大云王朝第一商会，明面上守法遵纪，暗地里专干非法勾当！这鬼市正是由其一手兴办而成，里边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和见不得光的东西，我们兄弟四人犯了律法逃窜至此，不得已替九幽楼卖命，大哥您大人有大量…哎呦！”
红鱼脚下发力，拍手笑道：“谈笑间就卖了主子，还不忘替你几个阴沟里的兄弟开脱，真是忠义两难全。”
打手讪笑一声，没敢再说话，红鱼踢了踢他的侧腰，道：“门后那人看着不太好惹的样子，什么来历？”
铁门后有道身影倚在墙上，冷冷看着这边，打手哆嗦了一下，低声道：“那是鬼市真正的看门人，是个神通者，只管过路费。”
红鱼道：“倘若不给呢？”
打手艰难转头看了一眼红鱼，又看了一眼一旁掉进钱眼里的少年，掂量了一下用词，讷讷道：“过路费是一人一枚九幽币…”
他看了看那边一地的钱袋，眼角跳了一下，道：“还是花钱消灾的好。”
红鱼迈开脚步，他低下头，脸上黏腻的触感犹有些冷，旁边腐烂的臭味钻进鼻子里，却难抵他心中苦涩惊慌。
他再抬头时，看见那两人并肩站着，朝向相异，少年向他扬了扬手，将四枚九幽币摞在地上。
他一下呆住了，接着便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红鱼二人低头迈过铁门，戴着白色鬼面的看门人悄无声息靠了过来，伸出两根手指，李京泽立即递过去两枚九幽币。
看门人张开骨节分明的手掌接住，又让开身位，如同没有声息的灵。
走过昏暗狭窄的过道，尽头是一道向上的楼梯，李京泽抬头一看，只见幽冷的白光照在最上方，不时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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