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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姜羽衣、方剑式

    三日后的清晨,恢宏的钟声自皇宫中传向四方。

    天宝街靠近皇宫的街道上,两旁人家多是官宦人家,其中以府邸居多,间杂着小筑、院落等。

    此时是早朝时分,因此府门皆大开,位秩不一的官员从中走出,成群结队往皇宫走去。

    与前朝大楚赤裸裸的剑仙当朝不同,大云王朝是文武共建的国家,沿用大楚的九品六部制,文人及修行者各占五五。

    只是自从云康帝登基以来,远调武官,宠眷文官,使得崇文贬武之风日渐盛行,如今更是说一句文人当道也不为过。

    偌大天宝街上,儒雅夫子三五成群,朝服华贵,更有乘车出行者,一群工、兵两部的武官远远吊在后头,为首的是两个尚书,随后是侍郎、将军等等。

    武如意亦在其中,脸色奇差,旁边工部的同僚见状笑问道:“武将军为何作哭丧状?还在想昨日踢馆之事?”

    武如意望着前方谈笑风生好不从容的文官群冷哼一声,低声道:“秦郎中你有所不知,国师钦点了两个祭酒,令我办好手续,昨夜晚朝之后,本想找吏部登记,不料吃了个闭门羹。”

    秦郎中撇了撇嘴,选择避重就轻,好奇道:“国师钦点?不知是何方人物?”

    其余官员也纷纷看来,武如意盯着自家顶头上司的目光转身一指,道:“好教各位得知,这两位是太乙山的高徒,先不说本事如何,大的那个是国师亲传弟子,小的那个是国师师侄。”

    他说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谁低低揶揄了一句“懂了懂了,不必多言”,引得一阵笑声,有人道:“太乙山下来的人,本事确实不赖,现任钦天监的大司监不就把田司监气得不轻吗?”

    说话之人是兵部秋侍郎,有人应道:“秋侍郎说得不错,据说那位道愚司监甫一登阁,便将钦天监上下批得狗血淋头,田司监和他斗了一场,竟只赢了一筹。”

    “还有丹阁的新祭酒,炼药手法虽过时了,不过丹道理解超绝,享誉颇多,不知这两位姓甚名谁,是哪一阁的祭酒?”

    武如意默然片刻,道:“大的叫东方琊,道号红鱼,小的叫李京泽,道号桃李,一个是总阁祭酒,一个是剑阁小祭酒。”

    一众官员不约而同噤声,面面相觑,秋侍郎迟疑道:“我听闻于祭酒辞官周游天下去了,不知现任祭酒是何人?”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向自家顶头上司。

    工部尚书姓陈,肤色黝黑,手上满是老茧,嘴里只吐出两个字。

    答案虽说令人吃惊,但也在秋侍郎预料之中,他回头看向那个背着书箱、走路叮叮当当的少年,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露出笑容。

    秋侍郎回已善意的笑容,指了指自己的牙齿,随后和一众同僚迈进皇宫大门。

    李京泽有些纳闷,伸手进怀中鼓捣一阵,取出一面小镜子,拿到脸前。

    牙缝里有很大的菜叶子,他脸色红润,赶忙弄了下来,红鱼问道:“你这镜子哪里来的?”

    李京泽把玩着三寸大小的镜子,头也不抬道:“路上买的哩。”

    红鱼喝道:“抬头!”

    李京泽慢吞吞将镜子放好,接着拔腿就跑。

    红鱼一下就把他拽回来,后者反抓住他的手腕,使上吃奶的劲儿将之掰开,死命不肯转头,二人扭打在一起,一个黑虎掏心,一个猴子偷桃,使的俱是下三滥的路数。

    过路官员频频侧目,红鱼压着嗓子哼了一声,勾指敲在少年头上。

    脑袋上挨了一下狠的,李京泽终于老实了,乖乖转过身,抱着脑袋,手臂把脸挡住,红鱼沉着脸,啪啪两下将他双手拍开,打眼一看,果不其然!

    红鱼脸色黑如锅底,喝道:“镜子呢?”

    李京泽堆着笑,取出镜子献宝道:“师兄丰神如玉…”

    红鱼没给他说完的机会,狠狠赏了一个脑瓜崩,抢过镜子递到他脸前。

    李京泽望着自己脸颊上没擦干净的唇印,神色惴惴,试图狡辩:“师兄你听我解释,所谓天上降胭脂,不受即非礼…”

    红鱼作势要打,他连忙捂住脸,闷声道:“别打脸!”

    红鱼气笑了,道:“你的意思是不是那个花巷女子将你拉了进去,不由分说便抱着你啃,你反手把人家的镜子摸走了?”

    李京泽张开指缝,露出一只亮堂堂的眼睛,嘴上却道:“还不是怪师兄走得太快不管我的死活!那个姐姐的东西掉了下来,央求我捡上去,我上去后便着了道,跟毒药似的,魂儿都要没了!”

    红鱼欲言又止,最终叹道:“不是师兄不管你,而是我在蓄一口气,不能断。你小子长得太不赖,和春风那厮一样,招女人喜欢。”

    李京泽来了精神,问道:“师兄,真武阎罗是春风师兄对吧?那桃花前辈岂不是?”

    红鱼虎着脸道:“甚么真武阎罗?不相干!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摇光鉴参悟得如何了?”

    李京泽用力搓着脸颊,道:“没如何,昨夜参悟时,黑龙发疯了,闹得我心烦气躁,静不下心。”

    红鱼皱眉道:“它一个残魂能干嘛?等你灵夷一开就形神俱灭了,不值得管。它说什么了?”

    李京泽道:“它说天地大道变动,神灵将至,随后便是一阵胡言乱语。”

    红鱼眉头皱得更紧了,道:“不必管它,垂死挣扎罢了,进宫罢!”

    二人走到天宝街尽头处,前方立着一块石碑,“龙光牛斗”四个大字在朝阳下显得神圣斐然。

    过了石碑便来到一片空旷地带,最前方是数以百计的台阶,阶上间或立着许多雕像,有数十座,台阶下是百丈高的云高祖神像,龙袍生光,面朝朝阳,手中捧着一方大印,其上刻着山川河流、虫鱼鸟兽。

    高祖雕像底座外是一弯合围的池子,栽有荷莲,池子栏杆外是两条道路,路旁停有许多马车。

    咚!

    “卯时已到,升早朝!”

    随着钟声响起,远远传来敲钟太监抑扬顿挫的声音,二人登上台阶,阶上雕像千奇百怪,有三头六臂的怒目神人,也有一头双面的光头和尚。

    李京泽惊讶不已,指着那三头六臂雕像道:“师兄你看。”

    这雕像两只手臂抱胸,另外四只手臂分布上下,俱是从背后而来,两人绕到它背后,只见这四条手臂从一块圆盘上长出,圆盘光滑如镜,其上有三个字。

    “这是那个武将军的雕像?”

    二人吃惊不小,红鱼环顾四方,突然走向一尊盘膝背剑的雕像,李京泽紧跟过去,这尊雕像是一个短发青年,衣装样式奇特。

    红鱼扬了扬下巴道:“喏,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羽衣师兄。”

    李京泽上下打量,纳闷道:“不是说羽衣师兄上山的时候是个和尚吗?”

    红鱼看着那张瘦削的脸,出神道:“这便是他武举夺魁时的模样,不似此间世人。”

    李京泽绕到雕像背后,只见同样有圆盘,写着姜羽衣三个字,想起这位传奇师兄的升平,不由问道:“武将军也是状元,为何只有羽衣师兄得了集薪令?”

    红鱼面色复杂道:“你可知我是何时与羽衣结识的?”

    李京泽摇头表示不知,红鱼道:“当年岭南,失忆的羽衣从死城中走了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我被他缠得烦了,就给了他十两银子,再见面的时候,他顶着个光头闯进斩龙谷里,骂我不是兄弟。”

    李京泽又问道:“那他与春风师兄又是如何认识的?春风师兄说羽衣师兄是他的知己,常常怀念与他相处的时光。”

    红鱼道:“他两个臭味相投,赶猪打水都是一起,春风的房间里另一张床铺就是羽衣的,两人喜欢研究文学,索性搬到一起,挑灯夜读。”

    李京泽赞了一声:“两位师兄真是好学,我不如也!”

    红鱼冷笑一声,鄙夷道:“看的都是一些粗鄙不堪的小黄书,春风那厮表面正经,内地里骚话满天飞,都是跟羽衣学来的!”

    李京泽呆了呆,问道:“师兄,什么是小黄书?”

    红鱼瞪了一眼,斥道:“嘴上没毛,心思花哨!不准学这些有的没的!”

    李京泽不解,却怕触他霉头,因此没再说话。

    台阶上一共有三十六尊雕像,依照一种独特的规律分布,从最前方看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韵在其中流转。

    过了一会儿,一个传话太监急匆匆跑来,立在阶上打量片刻,上前小心翼翼道:“二位可是新来的祭酒?”

    二人点头,太监当即道:“请二位随咱家上朝面圣。”

    皇宫坐北朝南,两人跟着太监穿过朱雀门,走过了羽林森严的大道,登上九十九重台阶,来到金銮殿前。

    金甲银枪两立,帷幄匹夫纵列,殿上宦臣高喧,惊起浑烟袅袅,冕下皇帝轻摆,投来龙虎注视。

    李京泽不知为何想起了太乙山上看过的一本《道秩参同》,里面有一段人相虎相论,时至如今,惊觉其中深意。

    “道官于后花园中面圣,初为人臣,不知伴君如伴虎,张口便问:圣上如何理解伴君如伴虎?”

    “圣上正手植苗木,亲铲树坑,答道:孤为何理解?仙师有神术,可看看孤是几分人相,几分虎相?”

    “道官细想世间之说,大憎大恶,道:吾君何来人相?早成虎矣!”

    “圣上大笑长久,道:为君者,何必为人?于是道官锒铛入狱,道秩之说从此空悬。”

    此时大云王朝十四世皇帝云康帝随意招了招手,令参政官员退下,而后旁边随侍太监高声道:“宣新科祭酒入殿!”

    于是师兄弟二人进到殿中,来到近处,李京泽心中有一股天然而来的惶恐,两股颤颤,直欲膜拜下跪。

    然而眉心陡然刺痛,恐怖的力量硬生生挤出来,占据他一半眼睛,竖瞳狰狞。

    云康帝瞥了一眼,问道:“二位祭酒可是太乙山上高人?”

    红鱼摇头,躬身道:“臣已下山,来自岭南。”

    一句话惊为天人,群臣中有一人大踏步上前,道:“陛下明察!此人乃昔年苗城案罪首之一,罪恶滔天,请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云康帝不置可否,挥手让其退下,看向李京泽,讶然不已。

    李京泽额头冒着冷汗,试图闭上另一只眼睛,然而那竖瞳雷打不动,直直盯着云康帝,一股神念传过去,云康帝更加惊讶了,笑道:“你说你是天地间最后一条龙?要朕替你重塑身躯?”

    这句话更是石破天惊,群臣哗然不已,失了体统,只见接二连三的声音传来,皆是文臣武将请求之声,李京泽只觉一股更加磅礴的力量涌来,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大云王朝以北,春雪初融,骄阳满照。

    国师飞纵于高天,径直砸入下方风雪连天的山岭中。

    树上雪层震落,些许落到他肩头,他走到一处山涧前,前方有几道人影,立在对岸,有人喝道:“大云国师,你来我仰天岭做甚?!”

    国师一言不发飞身过去,那人怒而出刀,紫黑刀光漫天,将他砸进山涧里。

    那人呆了呆,眼睁睁看着国师雪头雪脸从山涧里飞出来,一时间懵了,反应过来后扭头看去,只见另外两人挡在谷口,将国师拦下。

    那两人俱是老者,只不过一个须发皆白,气息羸弱,一个浑身煞气腾腾,冷笑道:“烛某可不记得止境第一人是个哑巴。”

    国师双眼空空,看了一眼又一眼,终于开口道:“我来找姜羽衣。”

    “姜羽衣?谷内有这么一个人?”

    自称烛某的男人愣了一下,旁边的白发老者打了个哈欠,道:“老朽知道,年前进的谷,整天缠着我徒弟,有事没事就要弄坏老朽的屋子再修好,蔫坏!”

    国师恍神了一下,道:“别挡道!”

    烛天南大怒,而后边男人听得此番言语亦是怒不可遏,单刀斜劈向国师脑袋,不料天地陡然静止一瞬,雪光与刀光凝成一线,有莲花绽放。

    烛天南瞳孔一缩,哪还看得见持刀男子的身影?

    国师迈开脚步,从二人中间走进谷里,烛天南浑身僵住,动也不敢动,直到国师走远。

    远处依稀传来惊天动地的响声,紫黑光亮大盛,白发老者呵呵笑了一声,喃喃道:“好一个‘莲花神仙手,刹那即永恒’。”

    烛天南转身看去,国师的背影已经过了活死桥,干巴巴笑了一声,问道:“姜老,你真是上个时代的止境第一人?”

    姜老捻了捻胡须,道:“差不多,不过到底还是猛不过这人,刹那永恒的手段,谁见过呢?”

    烛天南颓然道:“连你都打不过,那还有谁能拦他?”

    姜老负手往回走去:“谁知道呢?”

    国师走过兰玉楼、风雪殿、阴阳桥,直直走到一处广场中,这儿围建着几栋经楼,有人推动轮椅向他驶来,轮椅上是个面白如雪的少女,神色冷漠,后边是一个戴着“极乐”面具的男人。

    “九五二七,找你的!”

    少女说了一句,抓住两边轮子往一旁行去,男子在号称“世内神仙岭,法外极乐谷”的地方堂而皇之传着太乙山的道袍,背着两把剑,顶着黑色面具,拱手肃然道:“在下极乐谷九五二七,敢问阁下是?”

    国师不答,慢悠悠走到他背后,一脚将他踹了个狗吃屎,男子爬起身,呸呸吐出嘴里的雪,埋怨道:“哎呦,你干嘛!一国师素质六六六,你要毁了我的前途吗?”

    国师一言不发,沉着脸,一脚飞踢过去,男子有心想躲,却发现动弹不得,被一脚踢得接连后退好几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吸着冷气,最后一屁股墩到雪地里,仰望喟叹道:“国师真是威武!”

    国师气得笑了,本来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境又被男子搞得烦躁不已,走过去将他拎了起来,劈头盖脸问道:“姜羽衣!姜状元!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姜羽衣任由他揪住衣领,施施然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长满胡茬的沧桑脸庞,纳闷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你怎么又问?婆婆妈妈的,该我问你才对!你到底是不是个娘们?皇帝都比你接受得快!”

    他一脸鄙夷,国师到底没忍住,将他当作沙包揍了一阵,旁边不时传来少女朗读声,还有轮子转来转去碾雪的声音。

    姜羽衣鼻青脸肿,上气不接下气,恶狠狠道:“又一顿胖揍!我记住了,等我长本事的,你和皇帝老儿一个都跑不掉!”

    国师打得累了,瘫到地上,将他堆的雪人碾了个稀巴烂,姜羽衣敢怒不敢言,闷闷道:“你有事直说行吗?别老恶心我,我最烦的就是你!”

    国师突然笑了,上气不接下气,姜羽衣冲着远处偷看的少女做了个鬼脸,引来嫌弃的目光,也大笑起来,躺到地上,道:“你姿势不对,该学学我,这叫四仰八叉,躺着最舒服!”

    国师停住笑意,流出两行眼泪来,道:“姜羽衣,你到底为什么来到这里?你知道你的那些玩意儿坏了我多少次心境吗?”

    姜羽衣装傻充楞,笑道:“不是你和皇帝说的吗?让我这个外乡人去天下武林走一遭,看看能养出来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国师哭了好一阵,哽咽道:“你太吓人了,我不敢留你在太乙山,也不敢留你在京城,只好放你出去祸害天下人。”

    “你才吓人!”

    姜羽衣用手挡着阳光,悠悠道:“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有生以来!”

    国师撇头问道:“你可知道我这一天的心境?从古井无波到得遇同道,再到天旋地转,这一切都和你有关!”

    姜羽衣怒了,忿忿道:“你从前便如此,不好好当师叔,偏喜欢有事就找我,你怎么不说你开创的剑式也和我有关?”

    国师道:“基础剑式与你无关,那是我天赋使然,不过进阶剑式便与你有关了!”

    姜羽衣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往外走,国师拢着袖子跟了过去,道:“我看了你写的《太乙录》,才知道进阶剑式应该是怎样的。”

    一路上撞见不少戴着面具的极乐谷弟子,姜羽衣带他来到自己的房间中,打开隔音阵法,拔出背后一把长剑,道:“说吧。”

    国师神色肃然:“你说剑道只在方圆之内,剑式为方,剑势为圆,在我看来,这二者皆是一招剑式,和太乙山化玄神剑决、真武道剑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者纯任自然,为圆剑式,一者规矩工整,为方剑式!”

    姜羽衣反持长剑,笑道:“你胆子真大,敢把道剑说成规矩之剑!”

    国师手中真气结剑,寸尺并济,次第推出,洋洋剑光蓄而不发,道:“道剑要算尽亿兆京垓秭、穰沟涧正载,相加一剑,相减一剑,相乘一剑,相除一剑,极尽一剑,如何不是规矩之剑?”

    姜羽衣又道:“那你打算如何定式?”

    国师挥剑刺出,骤然斜斩,道:“方必有斜,此为方剑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