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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擦肩

    堂审是很重要的事情,哪怕正在下暴雨,山水家院外也还是站了很多人。麻衣,青衣,各样的衣服都有一些,拥簇在院门口,见到那锦衣卫转身将要走出来时,才反应过来,推推搡搡地要让开道路。可是对于这个巷口来说,人实在是有点多,有点挤。

    有人被挤到墙上,有人摔倒在地,一时间泥水乱飞。

    锦衣卫千户,就这样强硬地从这团乱象中碾了过去。他身后的官员们紧跟着他的脚步,闭着眼睛往外闯。

    直到他们完全走出人群,期间不知道撞开多少人的肩膀,就连陆守言也一下子被挤得差点失衡。

    唐如约早早就已经撑开伞站到远些的墙边,看到此景美目稍横,对着没走远的锦衣卫冷声道:

    “锦衣卫千户,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关千户身后的官员们身形一顿,潘主事本想回头看看是谁在说话,却发现关千户脚步根本不停,索性把话咽了回去,一甩袖子重新跟上。

    待这群官走远后,陆守言等人已经把许多倒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还发现有好几个身子骨薄的人被挤出轻伤。

    唐如约又赶忙凑上去,一边为病人撑着小伞,一边观察病情。

    从皮外看不出什么,但皮肤下的骨头已经出现了很多裂纹,这是被那锦衣卫直接挤兑导致的。

    那人周身气劲缠绕,只是擦肩,就如同出了一记闷拳,以唐如约的经验来看,至少是齐命境界的高手,而且很可能已经摸到承绝的门槛。

    “如何?他们还好吧?”

    身边响起白袍的声音,唐如约蹙起眉头,轻声回应道:“还好,只是些轻伤,我稍微施术就能应付。”

    只看她把手轻轻盖在病人骨头有裂痕的地方,两三个呼吸的时间里,一股幽幽的花香便在巷口弥漫开来,哪怕大雨也没能将这股香味打散。

    那病人刚闻到花香,就开始觉得肩膀上痒得厉害,正想挠挠时又开始发烫,然后就从烫快速地变成温和,如同春天的暖阳。

    他舒服得闭上眼,却马上又感觉那股温热悄然消失不见,紧忙再睁开,唐如约已经走到下一个病人身前,而他的伤处早已不再疼痛。

    唐如约手下的病号们都如这般舒服,有一两个甚至发出轻轻的呻吟声,但她的脸色却越来越差。

    陆守言站在一旁看着唐如约行医,也渐渐皱起眉,他稍微猜得出来为什么她不开心。

    已经医了三四个病人了,院子里却没有一句话传出来,哪怕出来看一眼的人都没有。

    如果说那锦衣卫待人无情,温府这些老爷是不是也太过冷漠?

    陆守言回过头看向院内,暗淡的天光里,烛火已熄的祖堂更显阴森。

    突地,一声厉喝从祖堂里传来:

    “好好好,你既然自己想找罪受,来人啊!”

    一名刚还靠坐在墙边的青衣紧忙撑起身子,高声应和一声后走进大院。

    “大老爷,小的在,您吩咐!”

    “去把温白琼和那个娘们给我拿过来!再进来一个人!人都死了吗?”

    声音劈头盖脸地传出院子,又有一个青衣咬着牙快步走了进去。

    “把温白麝带去水屋里!押他进去!”

    “诺!”

    没一会,陆守言三人就看见两个青衣,一左一右拿着温白麝的肩膀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温人杰。

    温人杰看到他们三人,又看到地上的伤患,扬起眉头,叫停了押送温白麝的青衣。

    “你等一下,这里还有温白麝的朋友,我让他们说两句话。然后你,还是去带温白琼过来,别浪费时间。”

    对两个小青衣下完指令,温人杰又转头看向刚刚收工起身的唐如约,拱手道:“我在这替他们谢过姑娘,不知这些伤是?”

    唐如约眉头紧蹙,声音清冷:“刚刚那个锦衣卫走得使劲,给不少人挤出轻伤。”

    温人杰稍微鞠一躬。

    唐如约看着眼前肥管家的姿态,神色稍缓,但又看到一旁的温白麝,再次蹙起眉冷声道:“这就是你温府对待年轻人的方法?那要不是轻伤,而是丢了命的话,你们也这般不闻不问?”

    温白麝愣愣地看着唐如约,有些感动,有些佩服,心想,这么大的雨都冲不散她身上的香味,她真是厉害。

    “怎么,你们又是谁?凭什么在这指指点点?又为什么拦着?”

    温路尖利的声音很不巧地从温人杰的身后传来,这下院门口的所有人都蹙起了眉。

    温人杰站在院门口,缓缓转过身,用肥大的身躯隔开院内院外的视线。他冷冷看着撑伞走来的温路,以及温路后面的诸院老人,沉声道:

    “他们是府上贵客,今天为了堂审的事情本就已经失了礼节,大老爷您还是顾忌顾忌温家的门面吧?”

    温路扬眉冷笑道:“哼,贵客?温白麝的朋友也能叫贵客?还是你的朋友叫贵客?”

    当两个人撕破脸皮,对话也只是变成另一种宣泄情绪的方式。

    院外几人听到这般对话,心头愈发不悦,陆守言更是直言问道:“堂堂温府的大老爷,就是这般识人?”

    温人杰闻言,不好拦着两边对话,便稍微退两步,让开了院门。

    温路本想继续嘲讽,但此刻看到唐如约三人的身影,却又闭上了嘴。

    只看这三人的身影,有练剑的肩,练刀的臂,以及风雨不动的身段,就知道他们绝对不是普通人家来的人。

    他眯起眼睛,尝试分辨对方的衣着和配饰,却因为雨太大而看不清。

    于是他正声问到:“阁下几位到底是什么人,来我温府所为何事?”

    陆守言拱手向前走了两步,朗声道:“在下积玉楼主陆观集,这二位是出山游历的关外子弟,我们都是白麝的朋友,还请温大老爷高抬贵手啊!”

    温路闻言,声音和脸色都再次冷下来:“哼,他再怎么说也是重大嫌犯,若只是为此事,还请回吧!”

    陆守言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的身前出现了一袭白袍。

    雨很大,白袍却没有撑伞,头顶的纱笠在雨打风吹下有些透亮,吹得有些飘摇,飘摇间似乎露出她衔着笑的嘴角。

    她没有理会此时的唇枪舌剑,没有理会温府众人异样的眼神,而是越过众人走到温白麝面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她是今天到这院门口最早的人,也是看温白麝最久的人。

    无论是关千户纵身出堂时,还是温良宫抽刀破雨时,所有人的视线都随之转移,只有她平静地看着温白麝。

    而当温白麝反问关千户,反驳温大老爷时,所有人都为他捏一把汗,也只有她,仍然平静地,看着温白麝。

    只有在温白麝当场应气时,她才开始惊讶。

    应气是很私密的一个过程,没人知道你呼应了什么气,也没人知道你在呼应气海的时候有多脆弱。

    是她教会的温白麝应气,也只有她能深刻感应到对方的动作。她从未见过气海能如此汹涌澎湃,疯狂地把温白麝的话语推到她耳边,震耳欲聋。

    所以她有些高兴,有些佩服,也有些好奇。

    于是她收回温白麝肩膀上的手,问道:“姓温的,你今天声音很大啊?”

    这不是嘲讽,而是真心好奇。语气并不冷硬,而是温暖柔和。

    温白麝听出对方想让他轻松些的好意,于是他想了想,很正经地回复道:“声音不大外面那人怎么听见?”

    这也是温白麝的真心话。

    白袍点了点头,语调却又变回清冷:“原来是这样,那你今晚要是遇到什么事,可也要记得喊出来。”

    所有人闻言都一僵,温路眼神转动不知在想什么。

    温白麝则是低下头,看着雨水在地上溅起水花,打乱了天空的倒影,他有些释然,平静说道:“我尽量喊得大声点,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谢谢你,也谢谢大伙。”

    白袍的神色被纱笠遮住看不清,可她身后的陆守言等人,甚至墙边的青衣麻衣们,看温白麝的眼神都稍显落寞。

    剩下的事,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当一个人世界中满天的云都向他砸下来的时候,别人可能能帮他挡住云,但只有他自己能看到云中有什么东西。

    真正的苦难,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只有他自己能承受。

    所以后面没有人再多说什么,白袍等人对温人杰稍微点点头,温人杰也对抓着温白麝的小青衣点点头,那小青衣也对温路点点头。温路看了看白袍,闭上了眼。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

    温白麝被拿着肩膀,走入巷子深处,走进倾盆的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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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房间,没有任何铺陈,地板像是面镜子,一个人背对着门盘坐在镜面中。

    离近了看,哪来的镜子,整屋的地板都被浑浊的水盖住,水已经升到了那人盘着的膝盖处。

    琼哥儿已经在这坐了一天一夜。

    他的怀里,栗子姐蜷身窝着,暗淡天光透过小小的窗子照进来,二人的脸色都异常的白。

    昨天下午他刚进来时还没有如此多的水,但随着外面的暴雨越下越大,屋里的水也渐渐积高,也就一个来时辰,就已经到这般地步。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栗子姐,用手又抱紧了些。栗子姐也有所感应,向他怀里也挤了挤。

    在昨天的堂审上,问到花圃的安排时,沉默了一整个堂审的温白琼,突然出声道:“花圃都是我负责规划的,与温白麝和温唐栗无关。”

    然后,在他身旁跪着的栗子姐,也出声道:“他根本不懂花的药性,花圃是我规划的,我发现了花的组合有问题,也为此做了安排,更与大少爷亲口说过,你们有什么证据污人清白?”

    再然后,两个人就一起被关进了这座水屋中。

    琼哥儿背上多了二十道棍伤,栗子姐双手双脚各挨了二十道板子。

    当天晚上,琼哥儿坐在水中,栗子姐也坐在水中,两个人腿搭着腿,肩靠着肩。

    到了今天早上,栗子姐倒在水中的声音惊醒了温白琼,他便把栗子姐抱到自己怀中,一直抱到现在。

    也一直沉默到现在。

    窗外的暴雨声回响在狭小的屋子里,轰隆隆,有些震耳。

    这是七月末的关中,除了雨水,还有秋风。

    温白琼试着出声,但他尝试了两三次,却似乎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也不知是被暴雨声盖住了,还是自己的嗓子没力气了。

    他又低头看了看栗子姐,心里说了句:何苦呢?

    栗子姐看不到对方的视线,也没听见对方的声音,但她能听到琼哥儿胸膛里的呼吸声。

    她已经听了一上午琼哥儿的呼吸声,所以她能听得出来温白琼动作里细微的变化,但她也无力发出声音。

    温白琼也是已经昭心的少年,经过完整的引气锻体,身体素质自然比常人要好非常多。只是这黑屋地下不知有什么东西埋着,一股阴气源源不断地往上钻,加上雨水侵蚀,他修炼的功法又是偏气脉的,真要说的话,他早上就已经扛不住了。

    风吹雨打中,他的身躯轻轻打着摆子,栗子姐的手在他的衣服上紧紧攥着,稍微又用力了一点。

    他已经被栗子姐这样抓了一上午,所以他能感觉得到栗子姐力气一点点地变弱,但他也无力再回应。

    啪嗒,啪嗒。

    门外廊道里突然传来步子平稳的踩水声,随后声音就停在这水屋门口。

    温白琼以为又是过来逼他们认罪的,正要侧过头去看,可他发现脖子上的肌肉已经完全僵死,只是尝试动一下,疼痛便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腰间。

    外面的人已经打开了门,温白琼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然后一道声音从他怀里响起:

    “你们,还来干什么,我们不认!”

    声音很虚弱,但很坚定,甚至决绝。

    开门的是一个小青衣,他听得很清楚,但他没有来得及回话,而是愣在原地。看着这两个或许有冤在身的人,只一晚上就变成这样的状态,他竟说不出一个字。

    连温白琼这种管家爷身前的红人都落得如此下场,他们以后又会如何呢?

    栗子姐见来者没有回话,心头更加悲哀,一时间竟如同过走马灯一般回忆起来,想到刚进温府时,想到置办花圃时,想到她以前的家人,现在的朋友。

    她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真凉薄啊。”

    那小青衣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赶忙快步走上前,检查两个人的伤势,又试着把两个人扶起来,却发现二人的身体已经僵硬的难以活动,他只能再快步跑出去叫人来抬。

    忙活到最后,小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小青衣带人打了两三桶温水,加上四五瓶金疮药,温白琼和温唐栗才终于能活动身子同他们一起走。

    相互搀扶,一起撑伞。

    走了一阵子也恢复了一阵子,温白琼终于能说话,他看着身侧熟悉的院墙,大概分辨出自己是在去祖堂的路上,于是他虚弱地问道:

    “我们又要被放到哪去?官府?”

    小青衣声音有些紧张:“不,不是,你们转到槐荫院去。”

    温白琼突然反应过来,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与温白麝有关?咳咳!”

    话一下说的太急,他又扯到肺,咳嗽了起来。

    小青衣一边扶着他走路,一边拍着他的后背,同时回话道:“早上温白麝被抓回来堂审,审到一半官府的老爷突然来要人,是槐荫老爷和管家爷出面把他们问跑了,好像事情还和大老爷有关,温白麝就让大老爷把他和你的黑屋换一下。”

    温白琼听完,低头陷入了沉默,雨哗啦啦地打在伞面上,虽然伞不是他举着,但他却感觉头顶愈发沉重。

    可刚走过第一个拐角,温白琼一行人的脚步就稍微一滞,他又把头抬了起来。

    对向走来了两个人,隔着大雨看不清楚,但只知道他们两个没有撑伞。

    巷道不宽,横向也就两三人并排的宽度,于是温白琼一行改成纵列,贴着右边的院墙向前,对面也贴到左边向他们来时的路走去。

    温白琼看着那两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他终于看清对方的脸,对方也看清他的脸。

    琼哥儿有些释然,温白麝有些唏嘘。

    步子却没有停。

    只在擦肩而过时,两人各自说了一句。

    “麝蛋,你可别死在里面。”

    “琼鬼,你可要活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