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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一答

    温白麝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不怕死,什么叫不怕死?

    是说昨晚毫无准备地昭心,还是指他在祖堂里冒险的行为?

    但他当时并不能深刻认识到,这些行为本身的危险性,那又如何能指望一个不知者,有畏呢?

    而他本身是一个很在意生命的人,所以他很想,很想反驳这个看法。

    于是他平静反问:“唐姐姐,您因何说我不怕死?”

    唐如约直直看着他:“因为你选择回温府。”

    他有些疑惑,关于回温府的事情,在积玉楼时就有很多人问过,他也觉得自己想得足够清楚,为何唐姐姐此刻还要再提此事?于是继续反问道:

    “不回温府,那如何对得起温府的养育之恩?又如何对得起关照我的人们?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唐如约轻叹一口气,扬起眉头:“那你现在也还这么想?”

    温白麝愣住,他又一次没能回答唐如约的问题。

    这一问,很笼统,却也很直接,像一把刀,直直插进温白麝的心窝里。

    这才是有关于温白麝的关键。

    在唐如约亲眼确认过温府上下的种种后,在她亲自与温白麝自己地交流后,她就很想问出这件事。

    温府并不是什么暖巢,温白麝更不是生于这个巢里的雏鸟。

    一个人也许能够在悬崖边玩命地奔跑,无论是为了逃命,还是为了挑战极限,但当他低头看向悬崖下方那一刻,他往往会失去奔跑的力量。

    既然已经意识道悬崖就在脚下,你又如何能继续大步向前?

    可在她眼中,温白麝终究还是太年轻,经历的太少,于是她降下语气,委婉地提示道:

    “你该想想自己真正在乎的事,以及,你为什么在乎它们。”

    。。

    话语重新带起柔和的风,与沁人心脾的花香。

    温白麝两只手向后一撑,抬起头,望向了天花板。

    从银杏院一直到厨院,还没有人如此对他说过这种话。

    不由自主地,他的内心开始闪回。过往十六年他接触过的种种人和事,在他心里清晰地露出倒影。

    他想到老祖,闭关十余年,哪怕府上出了人命,也不出关。

    他想到琼哥儿,与他擦肩而过时,二人都未曾留步,只是一瞥。

    他想到管家爷,拎他回府的右手,似乎不如以前按在他头顶时肥软。

    他想了很多。

    直到最后,他想到了府上麻衣们,那些与他一样轻薄的生命。

    于是他重新坐正身子,轻声问道:“唐姐姐,您又在乎什么呢?”

    唐如约本就坐得很正,闻言,眼神微微垂下,吐气如兰:“我在乎修行,在乎善与真,在乎真正的人。”

    这是三件事,却也是一件事。

    温白麝听懂了,却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唐姐姐您会为了修行,而付诸生命么?”

    闻言,唐如约抬起眼。

    她的眼看过许多风景。

    藏经阁角落,一卷尘封无名的旧经书中,用大红色的墨写着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山脚下,每个月都会有很多青年,鲜花着锦,呐喊着命运,高举着理想,向山门里冲去。

    那一卷经书后来被扔进柴火堆。

    山里犯了错的弟子总会被安排去山门口做扫除。

    她的师傅站在山顶上,只留下一句话:

    “连命都不在自己手里,哪来的权利选择死亡?”

    这是她师傅的话,也是王屋山的话,所以也变成她的话。

    于是她坚定地回答:“不会。”

    温白麝却一歪头:“那,唐姐姐,您到底是在追求大道,还是只是在追求生命?”

    这次,屋里再次响起微风的声音。

    短暂的沉默后,她说:“看来,你已经想清楚你到底在乎什么了?能告诉我么?”

    温白麝摆正脑袋:“可以,但我也想多知道唐姐姐您,在我回答完之后,我也有一个问题。”

    唐如约点点头。

    他便缓缓答道:“唐姐姐,您最开始问我为什么不怕死。直到刚才,我发现了很多原因,比如我重诺,比如我不想平庸,但在问完您后,就放弃了这些答案。因为,我并不是不怕死,只是,恐怕我的识海深处知道,生命是我现在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至于在乎的事,我想,在现阶段,就是那些真正在乎我的人,比如我的朋友,比如我娘。为了他们,我愿意拼尽全力。”

    这段话很长,唐如约听了很久,直到窗外焚香气味完全消散,她才回过神来。

    “温小弟,你要问我什么?”

    温白麝正在活动身上各处的关节,药膏已经结干,肌肉的疼痛也缓解许多,此刻闻言,他才停下动作。

    “唐姐姐,您要是哪一天真的得证大道,那之后呢?”

    “之后?”

    “嗯,之后。”

    唐如约眯起眼睛,再次看向窗外,天色稍微暗淡,就快要到傍晚。

    “我可能会把自己知道的都写下来。”

    “那,再之后呢?”

    唐如约黛眉轻挑,语气有些硬:“如此多问,可有意义?”

    温白麝很认真地回答:“有,因为修行便是寻找答案的过程。”

    闻言,唐如约捏住腰间的香囊,站起来,扫了两眼温白麝正在活动的身体,长长叹了一口气。旋即,她便转身,打开门走出了房间,只在门口留下两句话:

    “我修的道,与你不同,我在意答案,并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需要。”

    “我看你好很多了,先去和管家知会一声,你好好休息吧,事情还没完。”

    温白麝看着对方的背影,直到对方走远后,他才回过神,继续慢慢活动身子,试图从床上站起来。

    。。。。。

    青云院的主卧,在院东边,翻过墙就是先前摆宴的后花园。屋子里陈设华美精致,窗户紧闭着,一股浓郁不散的药香在房间里弥漫。只有在丫鬟进进出出时,屋里才会晃起微风,随即轻纱慢晃,烛火轻摇,将温冰鱼的身影照在屏风上,若明若暗。

    他也在尝试从床上站起来。

    风沙咽的毒性恶劣,作为当晚在场众少爷中修为最高者,他被灌的毒药也最多,身上各处经脉都有烧灼痕迹,甚至痕迹深刻,血红色的条纹显露在皮肤上,如同蛛网。

    刚醒来时,有丫鬟心疼,凑上去想稍作搀扶,可只是碰到肌肤那一瞬,他浑身上下就会有些痉挛。

    而这般状况,已经持续了快一整天,他也躺了一整天,连入睡都做不到。一直睁眼到现在,换了数不清多少次药膏,他才能勉强坐在床边。

    只见他全身裸露,上半身微微佝偻,以一个最不花力气的姿态坐着,身侧的丫鬟轻轻擦拭着他的身体,动作已经极轻,但每一次轻抚,都让他的皮肤一阵颤动。

    “咳咳,祖堂那边,有没有回信?“

    “哦,有的,少爷。他们上午派人来通知了,案子要重新审理,听说是有冤情。”

    “冤?”

    温冰鱼皱起眉头,他也是刚刚恢复说话的能力,从昨天到今天,府上还没有人与他详细说过前因后果。稍作思量后,他又问道:“既然有冤情,说明已经有嫌疑人了?”

    丫鬟坐直身子,皱起眉头,轻啐一口道:“呿,还不就是当时,布置花园的那两个,听说夜宴的菜都是他们做的。”

    温冰鱼点点头,语气复又平和:“嗯,既然祖堂觉得有冤,那必然言之有物,让管家爷去查吧。。。可有对我的安排?”

    丫鬟摇摇头,又匆忙起身道:“我这就去问问。”

    眼看着丫鬟这般仓促,温冰鱼紧忙叫住对方,补充了一句:“跟我父亲说一声,我一切安好,不会影响后面的大礼,然后同管家爷说一声,这次事件还要多多仰仗他,有了进展的话,还请告知于我。”

    直到丫鬟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温冰鱼才收回视线。没了身边的人,秋风从屏风外绕进来,轻轻拂过他裸露的肌肤,刺激出一阵阵的疼痛,痛得他又一次紧锁眉头。

    昨天白天,他就是被痛醒的,醒来后,刺鼻的药味和腥臭的脂粉熏得他作呕。他很厌恶这种封闭的房间,各种味道闷在一起,让本就黏腻的身躯更不自在。这让他想到狗窝,地窖,银杏院的奶房,或者一地污泥的后花园。

    没错,那个后花园,无论是令人生厌的环境,还是已经发生的事情,都让他心生抗拒。

    从出生到现在,这还是他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静坐内观下,经脉里的血痕如同江河里的鱼儿,无处不是,又渺小难寻,不细细搜索的话根本无法发现。搜索过程中,每发现一道血痕,都让他心头的愤怒更增一分,愤怒让他体表的疼痛更盛,眼睛中甚至已经浮现诸多血丝。只是在深厚的家学修养下,这份愤怒被他藏在心底,转化为了动力。

    他恨不得要把下毒的人千刀万剐。

    带着恨意检查完身子后,他才再次喊丫鬟到床边:

    “巧儿,帮我把窗户都开开,再叫人弄一桶水来,帮我擦擦身子。”

    房间再次热闹起来,两三个麻衣搬着水桶进屋,拎着垃圾出门。丫鬟们推开窗,用纱帘全部遮上,才开始给温冰鱼擦拭起身子。

    前后忙活了足有半个时辰,温冰鱼终于穿上了久违的衣服。

    软滑的丝缎,已经是刺激性最小的布料,但紧贴着他的皮肤,还是让他的嘴角一顿扯,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其他院子的少爷们,都还好?”

    还是那个名叫巧儿的丫鬟,坐在床边,轻声回答:“回少爷,槐荫院的少爷去世了,其他院的少爷现在都还躺在床上呢。”

    闻言,温冰鱼表情一下子变得悲戚,心情也由恨转悲,有些痛苦地长叹一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三四天前还在一起,一起唱歌,一起吹笛,怎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说到最后,身旁的巧儿竟是哭出了声。

    听着身旁丫鬟的抽咽,温冰鱼也有些动容,轻轻闭上眼,只留下两行清泪,声音低沉而嘶哑:

    “勤俭兄,勤俭兄啊。”

    对老友深沉的呼唤,乘着秋风,穿过了窗帘,穿过了老树,响彻了青云院,院里所有丫鬟都听出其中的悲恸,也都跟着心有戚戚。

    为什么?偏偏是这么好的冰鱼少爷,会遇到这种事?

    “少爷!”

    一个丫鬟心思难耐,迫不及待地想去到少爷身边陪伴,便高声喊叫着奔向卧室,没想到一声呼唤后,其他丫鬟们也跟着呼唤,奔跑了起来。

    叫喊声响作一团,惊起飞鸟;脚步声连成一片,扬起尘土。

    正当悲恸弥散时,兀地一声质问从院门口传来。

    “怎么?你们少爷死了?”

    雷音滚滚,如当头棒喝,如暮鼓晨钟,叫停了所有正在奔跑的丫鬟们。

    管家爷站在院门口,手扶着白玉腰带,身侧是之前去报信的丫鬟,现在已经泫然欲泣。

    方才青云院的动静传出去三四个巷子,给不知道情况的人听去,还真会以为哪院少爷又去世了,甚至院门口已经有几个麻衣在探头张望。

    温府已经够乱了,这些不长眼的丫鬟还要添麻烦,温人杰脸上的肥肉又开始有些扭曲。

    踏踏踏,只见管家爷的步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丫鬟们还没反应过来叫门,他就已经踏进卧室里,走到温冰鱼床边。

    “伯卿,没事吧?”

    声音有些冷硬,温冰鱼的泪水被生生打断,瞪大眼看着对方,愣了一会才缓过神,低下头恭敬回话:“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方才知道温勤俭兄已经,已经走了,有些失态。”

    温人杰点点头,心想这小子还算是重情义的,只可惜,温府更讲规矩,现在可不是照顾情绪的时候。但还是声音稍缓,轻声道:“我听你的丫鬟说你已经醒了,想过来问问你什么时候能下地,夜宴案有些疑点还要你帮忙。”

    温冰鱼擦干泪,抬起头,除了眼角还见些红肿,神色已经如常,他声音平静道:“我估摸应该明天就能走路,还望管家爷指教,有什么疑点,我今晚先想一想。”

    温人杰看着温冰鱼的眼角,轻叹道:“你还不知道,凶手,已经确认了。”

    温冰鱼的嘴巴微微张开,有些失神。

    只是愣了一瞬,他便皱起眉,紧忙追问道:“凶手已经抓到了?可知道是何人?”

    温人杰抬起头,声音有些悠悠:“已经死了,我杀的。昨夜他跑去暗杀温白麝,可能还想杀温白琼。至于身份,府上的和府外的,都还没查出来。”

    温冰鱼再次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咬着牙拱手道:“无论如何,伯卿都多谢管家爷,为我报仇,为各院兄弟报仇,也为勤俭兄报了仇。我能帮上什么,您尽管说。”

    温人杰回过头,看着眼前的谦谦君子,感受着对方语气中的恨意,眉头微微皱起,眼中有些不忍,却依然平静道:

    “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件事或许与你父亲有关。我要你回忆一下,夜宴的酒是谁选的,谁送的。以及,后花园的花,有谁动过。”

    闻言,温冰鱼身子颤抖了一瞬,声音有些紧张:“我,父亲。。。我明白了,我今晚仔细想想,明天一定给您一个答复。”

    温人杰微微颌首,应了一声后转身就走,没有再多说一句。

    大少爷需要时间,也需要空间,来安静一下。

    。。。。。

    出去报信的丫鬟一路小跑,跑进卧室时,脚上还沾着些泥巴。

    温冰鱼已经重新躺回床上,听到丫鬟跑来,便睁开眼,微笑看着对方哭花的脸,轻声安慰:“我没事,你有心了。谢谢。”

    语气温柔且诚恳,小丫鬟闻言,蹲下身伏在床边,把手放到温冰鱼的胸膛上,似乎对方的体温能安抚她惊恐的心灵,同时带着抽噎问道:“少爷,我还以为你出事了,真是吓人,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温冰鱼慢慢挪动自己的手,盖住小丫鬟的手,安慰地轻揉着。他没有再看丫鬟,而是望向天花板,有些出神,声音也有些暗淡,听不太清,不知是不是在回答丫鬟的问题:

    “是啊,要是大人出事了,孩子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