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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血要为何而流?

    尽管和新兵营里的战友们相处时间并不长,但瑞格勒斯很清楚他们的身手没有一个是吃素的。在弗斯下令捉拿瑞格勒斯后,刚刚被授予自己第一个任务的狼人新兵们围成扇形向他的方向一步步逼来,更有几个机灵的家伙试图从后方截断他的退路。

    瑞格勒斯瞥了一眼弗斯,只见他撑着自己的长枪站在原地,仿佛在看一场好戏,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无暇为自己的处境发愁,弗斯依然没有离开原地,片刻前的战友们便接连向他发难。

    架起匕首弹开正面砍来的弯刀,用肩甲抵住斜上方刺来的长枪,单脚支撑身体的同时扭转腰身踢落右侧袭来的剑。

    虽说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但瑞格勒斯超出常人的敏捷身手和健硕体魄让他接连化解了敌人的攻击。

    (只要能够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不让自己同时受数个人攻击,那现在这种程度的围攻我应该还勉强能够招架住,但要是让他们把我的后路堵死——)

    “瑞格勒斯!”瑞格勒斯还在推敲下一步行动,愤怒的嚎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紧握着长剑的瑞克将愤恨的目光直直投向瑞格勒斯,看得瑞格勒斯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他分明相信着自己本该是秉持着正义的一方,但战友们的视线却不断苛责着自己的虚伪。瑞格勒斯清楚:那份正义确实与他们无关,从始至终就不曾相信过他们的也是自己。以沃夫利亚人的立场来说,对他感到愤怒简直是理所当然。

    因此对他来说抵抗是一回事,但要手刃战友——哪怕是仅仅一周的战友——又是另一回事了,再次格挡住来势汹汹的进攻后,瑞格勒斯向后跳开一段距离撒腿就跑。

    “别跑!”“追!”

    对于怒火中烧的瑞克等人来说,接连两场狩猎所带来的轻度疲惫似乎被怒火冲刷得一干二净,但幸运的是:不知是出于沃夫利亚传统带来的矜持还是新兵所抱持的思维惯性,他们没想过放箭,而是试图在追上瑞格勒斯后用自己的利刃和尖牙扯开对方的喉管。

    意识到这一点后,瑞格勒斯压低身躯,将双腿迈到最开,几乎是被重力拽着一样奔驰在山间的斜坡上。他明白自己一旦被追上,就要面对一整群愤怒的狼人。但所幸自己是整个小队里脚力最好的,追逐者的身影渐渐隐入身后的林中,自己马上就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躲入大自然的怀抱里。但就在这时,瑞格勒斯敏锐的双耳捕捉到了远处弗斯的声音。

    “银枪啊,唤起风暴吧。”

    强风仿佛在附和他的号令一般在他身边呼啸而起,地面上堆积着的雪花也被强硬地卷起。

    “这就要走了?再坐坐吧,还有很多事情要聊呢。”

    在下一瞬,弗斯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了瑞格勒斯的身后,贴近耳边的声音是如此异常,他立刻扭过身子,反射性地挥动匕首,得益于此瑞格勒斯侥幸架住银枪的突击,却也因此打破了奔跑时脆弱的平衡。瑞格勒斯被枪尖所含的力量震飞开来,后仰着滚落下斜坡,翻滚两周后才勉强停下身子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未免有些太过异常了,方才还在远处的人为什么顷刻间来到了我的身后——)

    弗斯没给瑞格勒斯思考的时间,银枪像银蛇出洞一般扑向他的心口。瑞格勒斯沉下重心,用匕首挡开枪尖后,立刻试图拉近距离,希望能将距离拉到匕首的优势范围里。但弗斯也很清楚他的打算,一边后撤,一边将枪身猛地横向一扫,猛地砸在瑞格勒斯的侧腰。瑞格勒斯吃痛,赶忙后跳躲开对方的挑击,双方重新拉开距离。

    眼见无法在正面交锋中取得优势,瑞格勒斯转身以最大的速度冲刺,想从弗斯的攻击范围内脱离出去。出乎意料的,弗斯见他想要逃跑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满不在乎地将长枪往地上一插,像野猫戏弄自己已经捉到的猎物一样目送他远去。

    可就在瑞格勒斯拉开一段距离后,意料之外的斩击又一次在他背后出现,撕开一道浅浅的伤口。瑞格勒斯赶忙回身斩去,堪堪挡开弗斯的枪尖,双方又一次陷入相持。

    (……这是怎么做到的,就目测而言我的腿力应该和弗斯相近,不会有如此悬殊的差距。)

    瑞格勒斯望着狞笑着的弗斯,意识到自己如果不能破解对方迅速接近自己的方法,那自己永远无法逃出对方的掌心。

    “怎么,不跑了?”

    “……不把你解决了,恐怕我也跑不了吧。”

    弗斯咧开嘴角,全无刚才军官的威严,仿佛准备大快朵颐的狼一样死死地盯着瑞格勒斯。

    不必有更多话语,瑞格勒斯踏起碎步。匕首对长枪本就是极为不利的局面,不知道是不是胜券在握,弗斯步履松散,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紧绷,只是将银枪斜在身前,绕着自己的对手缓缓踱步。一时间,两人的周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针叶林的晃动声,以及两人单调的脚步声。积雪被风刮起,地面因反复的踩踏变得更加结实利于发力,双方都在寻找那个致命的瞬间。

    不需要开战的鼓声,瑞格勒斯朝地面猛的一踩,将匕首握在身前,腿部强劲的推力在刹那间就将他送到弗斯面前,寒芒直指对方的喉管。弗斯见状将枪尖一挑,扫开了匕首,但瑞格勒斯顺势将左手中攥着的那团雪撒向弗斯的双眼。在瑞格勒斯的计划里,弗斯会本能的闪躲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异物,而这会让他漏出致命的破绽。

    但事态并未如他预料的那样发展,弗斯并未理会瑞格勒斯的小聪明,而是反手将枪尾猛地捅了出去,一下拄在了毫无防备的瑞格勒斯胸口。瑞格勒斯因此吃痛向后踉跄了几步,但也就此离开了匕首的攻击范围,攻守转换在一瞬之间就完成了。银枪开始紧咬不放地追逐着猎物的躯干。右腿、左臂、侧腹、脖颈……弗斯在原地策动双手,银枪却精准地啄食着瑞格勒斯躯干的不同位置,而他只能堪堪招架。

    弗斯似乎很享受这一过程,枪尖刺出的频率进一步加快,银色的枪花在纷飞的雪花中难以辨别,终于咬住了瑞格勒斯试图格挡的右前臂,尖锐的剧痛干扰了思考,一直以来勉强维持的守势就此崩溃。

    不知道过了多久,枪尖的暴行骤止,刚才还在呼啸的风也戛然而止,卷起的积雪也开始缓缓坠下,大口喘气的瑞格勒斯周身那纯白慢慢被染上殷红。

    “该说你大胆还是天真呢……用匕首对抗长枪时居然还想着要回避受伤,拿出点血性来啊!再这样下去你可就要被我捅死咯?这可太无聊了。”

    心脏在狂暴地跳动着,像是要把白白流出的鲜血讨要回来一般而狂暴地撞击着胸腔,将血液输往四肢。那心音吵闹到瑞格勒斯几乎听不清弗斯在说些什么,又要做些什么。负伤所带来的疼痛刺激着瑞格勒斯的一举一动,而每每感受到这些伤痛瑞格勒斯的怒意便增长一分,心中那渴望破坏的冲动也随之潮起。

    这不是瑞格勒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冲动了。更年幼时的他在逃亡途中曾在驿站酒馆里和偷他钱的小贼起了纠纷,性子恶劣的小贼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只是围绕金钱的争吵很快上升为对彼此的人身攻击,口角在酒精和起哄的催化中握紧了武器,被染红了视野,有些失血的瑞格勒斯第一次感受到一股陌生的冲动,不假思索地委身于它。

    随后仅剩的记忆是他在染成暗红的酒馆废墟中满足地醒来,对所见到的那些残块与血污感到困惑,以及认清现实后的反胃与恐惧。他依旧能记得自己睁开眼睛时手掌间半凝固的血液的质感,依旧记得那颗本属于店主,但却孤零零地躺在他面前的眼球,记得血液的铁锈味和打翻在地的酒精混合起来的恶臭,以及被迫接受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做到的现实。从那酒馆强忍着呕吐落荒而逃的那一日起,瑞格勒斯就发誓要在战斗中尽可能不要受伤,绝不能堕为比他的仇敌更低劣更为人不齿的饿兽。

    如今这一刻,瑞格勒斯已经难以维持那野兽的枷锁,他忘不了这兽性到底做过什么,也绝不愿意再把它放出来,却又隐隐觉得放出这头野兽来对付眼前的人或许更合适。专心压制着野兽的同时,瑞格勒斯用握紧到极致的手架起了匕首:不得不承认,这个对手不付出相应代价是不可能战胜的。

    弗斯这次的架势看起来严丝合缝——这样便好,靠着蛮力撕破即可。

    策略的转换悄无声息地完成,于静止的一刻右腿发力踏地,景色开始倒退,舍弃了防御的瑞格勒斯两步就跨过了两人间的缝隙,将匕首与战吼一并刺出,弗斯遵守约定没有反击,而是转动枪身架住匕首。四只手的力量紧紧咬合在刀刃与枪身的一点,但并非势均力敌:弗斯渐渐将枪身往瑞格勒斯的方向压迫,可瑞格勒斯却突然卸力,在发力的惯性下弗斯上半身不自禁地继续向前探来,下腹部则引来一记重拳,将弗斯的身体连带银枪一同击飞出去。瑞格勒斯立刻向前追击,确信这一次匕首能够命中要害。

    “银枪啊,唤起风暴!”

    但瑞格勒斯还是扑了个空,方才那阵风又吹了回来,眼前处于不利身位的弗斯反而像是撞上了某种靠垫一样提前止住了击飞的势头,又立刻踏着更轻盈的脚步杀到自己的左侧刺出一枪,瑞格勒斯被迫大幅扭动上身架开枪尖,继续向弗斯的位置突进。但弗斯丝毫不给瑞格勒斯机会,手持长枪的他竟然比瑞格勒斯更加灵动地,近乎漂浮地活跃在战场上的不同位置。

    (这句话语反复提及一定有其含义,想必他手中的一定是神剑……!)

    第一次正面对上神剑使用者,瑞格勒斯仅存的理智呼唤着他逃离,但是如果能照这样继续削弱限制对方的移动能力——

    “不愧是纯血狼人,战斗时的肉体强化就是厉害……”弗斯游刃有余地拉开距离,一边摸摸肚子,“如果有下次机会记得直接用爪子,虽然伤得没有兵器那么深,但留下伤口会比一阵钝痛带来的硬直更有利于缠斗。不过也没有下次了,接你这一招我大概明白了,你还是不打算认真和我打啊。”

    蔑视的话语不及瑞格勒斯回应,弗斯再次突进到瑞格勒斯面前,枪杆弹开想要格挡的匕首后枪尖大力下劈,不偏不倚地斩在瑞格勒斯的肩甲上。尖刃虽未触及体肤,可不知怎的,刺骨的寒风却毫不留情地炸裂在肩甲下,将血红色洒满两人的同时也将维系肩甲的系带破坏。

    弗斯继续刺出长枪,瑞格勒斯全力后仰成功避开要害,但这种距离下,下一击几乎避无可避,战斗本能警示着自己的死,但瑞格勒斯全不在意,反而被视野更前方的事物吸引。

    弗斯方才站立的地方,并没有像瑞格勒斯大力踏雪那样留下深刻的足迹,却同样使他爆发出超越瑞格勒斯的速度腾挪躲闪,突进进攻。

    (难道不是他的双腿变得更有力……而是他的身体变得更轻盈了?)

    被伤痛延长阻滞的思考中瑞格勒斯得出了非常值得在意的猜想,却已经不再有能够细究其背后价值的思绪。缠斗中的瑞格勒斯横下决心,打算主动用非要害的肢体主动接下枪尖,没了肩甲的掩护,这次枪尖直直捅入瑞格勒斯的肩窝,

    钻心的剧痛传来,身体的反射无法被简单的心理准备欺骗,不过心理准备的意义在于接下来的行动,瑞格勒斯借此抓住机会,强迫着自己的身体向着枪杆另一头迫近,向着弗斯的咽喉扑去。只可惜,他的对手毫不迟疑地用手臂挡在匕首面前,仍由尖锐的匕首撕开血肉,却无法再进一步。

    “哦?这才对!继续!立场啊身份啊这种东西怎么都行,忘了那些繁琐无趣的事情,我能感受到你的力量,用它来杀了我啊!”

    分明是以命相搏的战斗,分明是自己受到了伤害,弗斯所展露的灿烂笑容一定会让理智还清醒的人胆寒,这个疯子一样的男人当真享受着互相杀戮,掠夺生命,在死亡门外与人共舞的快乐。银枪大力拔出瑞格勒斯的肩膀,鲜血喷涌而出,但仅仅过了一瞬便不再流血。

    如此危险的舞蹈在风雪中不断上演,以不断负伤作为代价,瑞格勒斯终于同样将伤痛带给弗斯,只不过往往是自己伤得更深。再度吹起的第二阵风偃旗息鼓时,瑞格勒斯浑身上下已经几乎没有除了暗红色以外的色泽,而弗斯的四肢也同样遍布大大小小的切口,双方再次拉开距离。

    每次受伤,似乎都会让自己的血液流速加快,心脏的跳动太快了,几乎是在大喊着主张自己的存在。脉搏几乎每秒都要跳上四下,现在血液的流速明显快到离谱,这种流速下如果出现开放性创伤理应血花四溅才对,可即便如此,刻印在瑞格勒斯躯体上的伤口处却没有类似的喷泉涌出,反倒是结了一层血痂。不过瑞格勒斯已经没有心情去注意这份异常,伤口不断增多,意识正不可逆地变得朦胧,他正渐渐依赖于本能的野性而非理智的策略来战斗。

    而且,瑞格勒斯忽视了最关键的问题,他似乎也乐在其中:这是时隔近三年才再次体验的,威胁到瑞格勒斯性命的生死场。能力超群,身手矫健的好敌手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斯博利会尽可能地回避战斗,尤瑞的魔法对付杂兵又太过便利,来到杰普瑟村后瑞格勒斯再也没有遭受过性命之忧,却也没有体验过这种命悬一线不得不战胜对手,令人上瘾的高扬感。他现在最大的渴求,便是将面前这个对手撕碎,发出胜利的嚎叫。

    弗斯伤得远没有瑞格勒斯那么重,四肢上虽然遍布着瑞格勒斯留下的伤痕,但不知为何只要风还在吹拂,他的行动便不会有任何不便。反倒是瑞格勒斯在原地气喘吁吁,甚至有些神志不清。

    “本来还以为这次能尽兴一些,这样的话你岂不是还没有村长那个老头子能打。”

    (——————村长?)

    瑞格勒斯那满是血雾的意识间,因为某个关键词而清醒了一瞬。

    “你说……村长?”

    “嗯?这不是还能听见吗你。是啊,那个老头子虽然身手没啥本事,不过贵在顽强,手里又正好有把不错的家伙,算是让我稍微爽了一把。”弗斯眯细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那老头子叫什么……杰……杰?总记得和村子名字还挺像的来着……算了,不重要。反正挺滑稽的,斗了半天,连自己什么都没守住都不知道就被我杀了。”

    (那个什么都不说就愿意接纳我的村长?)

    ————杀了他。

    (那个总操心我能不能吃饱饭的村长?)

    ——杀了他!

    (那个即便是假的也让我重新感受到了平和的村长?!)

    杀了他吧!

    清醒了一瞬的意识转眼被更猛烈的情感席卷吞没,血雾化作一片炽热的熊熊火海,野性本能自血雾对岸探出头来,诱惑着瑞格勒斯松开它的枷锁。自背向故乡那天起,瑞格勒斯很少再这样愤怒过,甚至于足以让他接纳自己兽性暗中渴求的杀意。尽管是和那些新兵们出于不同理由,但瑞格勒斯心怀芥蒂的同伴意识终于被愤怒驱逐,战意借着怒火的势头令人怀念地高涨起来。

    “哦?这气势才对嘛!来,让我们继续!这是生与死糅杂在一起的舞台,不要让杀意以外的俗物玷污了这片净土!”

    弗斯看着眼前氛围豹变的年轻小伙,抑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渴望敌手的他立刻摆好架势,心痒难耐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冲击感。

    (啊,原来如此,就是这样,哪有什么理由什么正义,想赢吗?我就是想赢罢了!我要把他砍倒,撕碎,踩在脚下——!!!)

    兽性的本能挣脱了最后的一层枷锁,现在的瑞格勒斯只想战胜眼前的对手!不为别的,只为证明自己才是更强者!

    迷迷糊糊地丢下匕首,瑞格勒斯引颈长啸,呼唤野性的咆哮响彻山间,身上的暗红色似乎更加厚重。

    “银枪啊,唤起风暴——!”

    已经血水交融,不停相互伤害的双方或许在这一刻比下属/同伴更能理解对方的想法,嗜血的战鬼们一齐发出象征全力以赴的战吼,受呼唤而来的风拉开了第三场战斗的序幕。

    交手没几下,即便现在瑞格勒斯转而使用自己的利爪与撕咬作为武器,弗斯的直觉也能感受到:狂怒的他现在挥下的每一爪自己都难以招架,于是这场猫鼠游戏的攻防完全逆转,弗斯反而成了那个不断回避的人。将风汇聚在自己的足跟驱动有些发不上力的腿脚,弗斯惊险地翻身落地,躲开瑞格勒斯势大力沉的扑击。现在的瑞格勒斯与其说是战士不如说是一头狂怒的饿兽,不过满脑子只想着要杀了弗斯这一点倒是很对他胃口,这样的对手已经不再需要语言的刺激,或者说语言对于眼前的生物来说是否还有作用都要打个问号。

    现在的状况远比刚才有趣得多,瑞格勒斯彻底放弃了防守的念头,自己的风却无法再阻挡他的脚步,原因还不明,不知道是他的神志已经完全忽视这种不足致死的伤害还是风根本无法伤及肉身。

    “风”诉说着什么,弗斯预感到,有新客人要来了。

    狂怒的饿兽,还有他的同伙,真是要过节了,平时哪里碰得上这么开心的事情。弗斯愉悦地再次奔跑起来,引诱起变得耿直的瑞格勒斯。风暂时散去了,利用起林立的树木,弗斯迂回着向目标靠近,瑞格勒斯则横冲直撞,将碍事的树木尽数折断,以最短的路线追逐着。

    始终难以掩饰的欣喜现在愈发雀跃,就让这场狂欢更加混沌吧。

    “斯博利!往你那儿去了!”

    “尤瑞,拜托!”

    青色火焰亮起,数道白色电弧从中迸向越过巴德叔的狼人士兵,虽未命中但也迫使狼人士兵改变行进路线。斯博利看准破绽用剑柄敲向狼人的脖颈,却被狼人单手握住,进退维谷。

    不过一柄从后方横向拍来的斧子打碎了狼人反击的盘算,安稳地睡起回笼觉。

    “谢了巴德叔。”

    “你们啊,居然连对付狼人都要留活口……这些人可是真想要我们的命啊。”

    “这些人都不过是还没当上兵的青年,我们也没法确定他们和村子的事有没有关系。要是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那我们和那些引发战乱的混账有什么区别?”

    斯博利把剑插在雪地中,把晕厥的狼人搬到他依靠在树下同样失神的同伴身边;巴德似乎还是不敢苟同,不过也只是擦擦汗,没多说什么。

    天还没亮,杰普瑟村一行人就被商会的人叫醒,说军队考核的带队军官提前出发了。可这一行人怎么赶得上全力行军的兽人,半路便跟丢了。就在一行人一筹莫展的时候,盘旋在空中的鹿鹰兽似乎为他们指明了方向,冲着鹿鹰兽俯冲消失的方向赶路不久,就遇到了零散的狼人新兵们,刚才已经是第三组的两人搭档了。

    “他们的狩猎居然是这样分组进行,而不是单人行动的吗?这要怎么考核……”尤瑞歪着头,不是很能理解。

    “不,我听说兽人更习惯集体行动才对。这些狼人不像是在狩猎,反而是在有目的性地找什么……”斯博利将剑收回,若有所思。

    “找什么,不就是找猎物么?追踪猎物行踪呗。”

    “但是我们这一路上你有注意到什么猎物的踪迹么?我怀疑他们的狩猎目标就是那只离群的鹿鹰兽,对城镇有威胁的不会是山里那些已经和人共存很久的野兽,只有这种魔兽才是实际可能入侵城镇的麻烦事,对于一队新兵来说练手也正合适。”

    “那荒郊野岭的找什么,集体行动还能有人在自家森林里迷路了不成?”

    “会不会……是在找瑞格勒斯?”

    “我猜也是,快——”

    斯博利正赞同安克尔的猜想,一声凄厉的狼啸却率先震彻山野,惊起一树飞鸟。相视无言,他们立刻动身向着声源赶去。

    几人向着先前传出狼嚎的方向片刻不停的奔走,在各自的心中暗暗希望先前的猜测不要成真。忽然之间,斯博利突然停住脚步大喊。

    “巴德,架盾!尤瑞,进来!”

    尽管不明白含义,巴德叔还是立刻架起自己新打造的大盾,斯博利带着尤瑞和安克尔排成一列躲在盾后。紧接着,凛冽的狂风突然呼啸而来,大盾在猛烈的风压下叮当作响,像是不断承受着谁的斩击。

    “来了!”伴随着斯博利的提醒,林间一道银色朝着众人急速靠近,化作一道银光向巴德的大盾刺来。巴德毫无畏色举盾向前,银枪和大盾激烈相撞,矮人引以为傲的腕力丝毫不落下风,将来者猛地振开。众人定睛一看,发现对方是一个只穿着军官胸甲的狼人,虽然身上多处挂彩,有些伤口甚至仍在渗出鲜血,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但对方手持银枪的气势和在他出现后变得更加猛烈的风刃让众人意识到来者不善。

    “唔哦哦哦哦哦哦哦——!弗斯!你这个混账,这次我一定要让你偿还杰普瑟村的血债!”巴德立马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其余三人闻言一惊,弗斯以这种形象出现,是否意味着瑞格勒斯已经惨遭毒手。

    “哦!这不是逃走的矮子吗!那天可惜了啊,没能和你过上两招!今天是来替我弥补遗憾的吗?”

    弗斯兴高采烈地向巴德打起招呼,仿佛对方是自己好久不见的老朋友,而非要取自己性命的敌人。

    “为了庆祝我和各位的重逢,我为你们带来了一份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弗斯说完露出狞笑,接着向上方猛地一跃,如同要呼应狼人的话语一样,一个通体赤红的狼人怪物从他身后冲出,怒吼着向前扑来。巴德正想追击离去的弗斯,怪物却径直向着巴德叔的大盾撞来!

    矮人拼尽全力勉强停住了那怪物的撞击,可对方却毫不在意,直接一脚踩在盾上,以盾牌作为发力点向着高处的弗斯跳去。

    “难道……那是瑞格勒斯吗?!”斯博利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瑞格勒斯双眼赤红,浑身被诡异的红色魔力所笼罩。风刃不断在他身上撕开一道道伤口,但这些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看来甩不掉呢……可惜,不过这样也好!”

    弗斯垂直握住银枪便要跳下,在空中无依无靠的两人都无法改变自己的运动轨迹。就在弗斯与怪物即刻就要相撞时风却迎面吹来,弗斯也如同乘着风一般迅速远离了瑞格勒斯,让对方猛地扎进了林边的雪堆里。

    “他在空中怎么能这么自如的行动?”安克尔下意识地问出了声。

    “是魔力,无论是围绕在他身边的风刃还是帮助他行动的风,都是他用风属性魔力控制的,他如果不是魔法师就是神剑使用者!”尤瑞低声回答道,紧接着她转向巴德和斯博利“无论如何,只有切断他和魔力的联系我们才有胜算,我要布阵,大家掩护我!”

    一行人所在的位置略处地利,尤瑞当机立断摘下胸前的银质六芒星吊坠扔在地上,原地刻画起更宽阔的六芒星图案。在昨天的商议中,对神剑的战斗我们最终还是只能交给尤瑞,银质吊坠上镶嵌着六颗细小的宝石,允许施法者预先刻印下原本需要耗费更大工程吟唱的强力魔法,在法阵完成后通过一小节的吟唱快速调用,其中包含着能够限制神剑使的绝招。

    巴德提盾向前,不断测算着弗斯的落点;斯博利则将安克尔拉到一旁护在身后。三人将尤瑞护住,屏气凝神等待着面前的弗斯如何行动。

    “切,魔法师吗,那我就先拿你开刀!”弗斯在空中猛的加速,转向尤瑞刺来。

    但这时一柄飞斧回旋着掷向弗斯,令他不得不转动银枪将飞斧击落。

    “弗斯———!你的对手是我———!”

    掷出飞斧的巴德立刻提起手边更沉重的巨斧,向着弗斯的落点冲锋。他的任务就是与弗斯的正面对决,将弗斯拦截在原地。

    随着弗斯手中的银枪翻飞,不知为何安克尔立刻感受到了平日难以察觉的魔力流动,它们正源源不断涌向银枪的枪身——

    “小心那把枪,那是司掌风的神剑!”他焦急地喊出了声,并试着向弗斯射出火炎来干扰对方的行动。在几天的速成下,安克尔的魔法造诣已经达到了能够稳定发射的阶段,但火弹的威力不高,命中率也完全靠运气,在混战中的收效甚微。

    斯博利见状将安克尔一把拉到阴影中,叮嘱他千万不要离开树荫处,随即拔剑加入战局。

    “宣告!六合之芒星,包罗万象而轮转不息,开示其一,其四!其一为始,其四为褫夺!”

    作为回应,刻画在雪地中的法阵前后两端闪烁起青色荧光。安克尔感到自己周身的魔力随着青光的闪烁不断躁动。他看到尤瑞拄着法杖矗立在法阵中央缓缓举起法杖,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周身的空气猛地凝固了,自己仿佛被沉入了一片泥沼。很快他意识到尤瑞凝固的并非空气,而是这片区域所有的魔力。在这种状态下,他甚至无法用外部魔力凝成一个火苗。弗斯也不例外,他从空中猛地坠下,原本肆虐的狂风刹那间就停了下来。

    “所以我才讨厌魔法师……!”

    弗斯愤恨地咂了下嘴,一个翻滚躲开巴德纵向劈来的斧子,他的视线死死咬住为维持法阵而站在原地的尤瑞,斯博利赶到尤瑞身旁,举剑戒备着弗斯的突袭。

    “弗斯!你的对手是我!”

    身前的巴德紧追不舍,从雪堆里爬出来的瑞格勒斯转动脑袋,沉下身子就要向自己扑来。一时间遭到前后夹击的弗斯却不慌不忙,主动迎上巴德。虽然没了风的助力,弗斯因为先前的伤势有些行动不便,但经验丰富的他却依然灵巧地躲闪着势大力沉的巨斧,同时伺机转向那面大盾的侧面。巴德则不断紧跟着弗斯的脚步挪动站位,防止盾牌被突破,不断交手中的两人逐渐向着斯博利的方向靠近。

    这种脆弱的平衡很快因为瑞格勒斯的加入被打破,发狂的狼人决然地扑向弗斯,却再次被跳跃堪堪躲开,让这头猛兽再次扑空,只是瑞格勒斯旋即扭头,露出尖锐的獠牙就要啃住弗斯的腿。

    银枪即便暂时失去作为神剑的机能,依然是一柄优秀的武器,但弗斯自上而下刺向瑞格勒斯咬来的头部时,却似乎怎么也无法突破那贴附在瑞格勒斯体表的暗红色魔力,只是将瑞格勒斯的血盆大口强行压下,给自己一个安全落地的机会。

    “不管捅几次都觉得夸张,这样强大的护身手段居然用的是内源魔力不受封魔影响。都多少回了还没耗尽魔力,这小畜生吃什么长大的。”

    弗斯啐了一口,却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利用压制瑞格勒斯的数秒空档稍加喘息后,再次提枪向前。

    “不过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啊,喂瑞格勒斯,看这里!打伤你的不是那个矮子,是我!”

    不知为何,瑞格勒斯现在似乎很难清晰分辨敌我,时常阻碍巴德的进攻路线,现在甚至对着盾牌后的巴德发起进攻。正对着大盾反复挥拳的瑞格勒斯似乎听到了这声轻佻的呼唤,立刻丢下坚守在盾牌后的巴德,追上挑衅他的弗斯,巴德只有这一刻对自己的种族痛感无力,奋力策动短上一截的短腿紧跟弗斯和瑞格勒斯的追逐游戏。

    “对,这才对嘛,要跟紧我!我们先去把那个烦人的魔法师做掉!”

    摆脱了巴德的阻拦,弗斯不再掩饰他的意图向着尤瑞再次奔驰,瑞格勒斯紧跟在他的身后。斯博利沉下重心挡在尤瑞前方,弗斯却咧嘴一笑,并没有顾虑斯博利,而是借助银枪里仅存的一点魔力高高跃起,露出了他身后无视一切阻碍都要追猎到眼中目标的瑞格勒斯!

    “坏了!尤瑞!”

    意识到这才是弗斯战术的斯博利一把扑倒法阵中心的尤瑞,两人翻滚着躲过瑞格勒斯的冲撞,失去了引导的青色的荧光闪烁几下后便兀自熄灭。

    “银枪啊,唤起风暴!”

    封印魔力的法阵失效,银枪重新贪婪地汲取着周遭的魔力,感受到魔法效果解除的弗斯毫不犹豫地决定重新发动神剑,让山间再次回荡起凛冽的寒风,盘算着计谋得逞的弗斯誓要将缺少护卫的魔法师当场斩杀。

    “吼噢噢噢噢!”

    倒也不能做到事事顺利,神剑的再启动比预想中慢上一瞬,而现在的姿势下要发力只能靠受伤有些严重的右腿。横冲直撞的瑞格勒斯依然紧跟着正打算杀个回马枪的弗斯,挥出蓄力已久的爪击。弗斯扭腰避过要害,好在重新夺回神剑控制的他如风般轻盈,灵巧地将自己向后吹去,没能让瑞格勒斯继续撕咬,但面前的凶兽依然不依不饶,巴德也提盾赶到,一人一兽的眼神都不打算放跑自己。

    “你们这就有些不识相了啊——”

    弗斯舔了舔嘴唇,不耐烦地挠了挠头。

    “斯博利,现在该怎么办。”

    “瑞格勒斯现在指望不上了,这应该就是他以前提醒我们的发狂。这姿态虽然强大但没有理智,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恢复过来。你必须完成‘终’的吟唱,切断魔力和弗斯的联系,不然我们赢不了他。我和巴德会掩护你。”

    “太想当然了!你们两个人怎么拦得住他们...”但当尤瑞看到斯博利决绝的眼神后,她意识到斯博利这样提议背后做了怎样的心理准备。

    “……别死啊。”

    “那是当然,我最怕死了。”斯博利头也不回地加入稍远处三人的混战。

    “噢噢噢噢噢噢噢!”

    巴德全力握紧盾牌,沉重却又锐利的攻击不断震撼着双手,重新动用神剑权能的弗斯轻轻松松便压制住了巴德的行动,反复围绕盾牌同一点位展开打击,让巴德不得不连连后退。同时也以狂风将瑞格勒斯吹向稍远处,让原本势不可挡的瑞格勒斯顶着强风难以靠近,发出一阵阵狂怒的咆哮。

    “唔!”

    本不该屈服于任何武器,凝结着身为矮人铁匠自豪的大盾在似乎无穷无尽的风刃攻击下出现了裂痕,并随着弗斯的攻击不断扩大,延伸。巴德右手握紧斧子,深吸一口气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被集中猛攻的盾牌终于承受不住,在沿着扩散的裂纹就要裂作两半的那一个瞬间,巴德迅速将持盾手握在巨斧上。双手持斧的矮人猛地踏前一步冲破盾牌的残骸,向着握持银枪的手臂大力横扫。

    可是弗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将自己的身位向上偏转,同时将手中因盾阻碍而偏离的银枪拉回既定的轨道,直直刺向肩甲无从覆盖的矮人大臂。

    一道自下而上的斩击将银枪挑开,在斯博利及时的支援护下巴德顺势将巨斧拉到身后,接着猛地向弗斯劈去。

    弗斯似乎并不意外于斯博利的援护,他一边拉开距离,躲开巴德被砸出的碎石,一边解开了风的阻挠。效果立竿见影,被引诱到尤瑞身后的瑞格勒斯立刻如出笼猛兽那般径直扑来,丝毫不顾路径之上的尤瑞。斯博利却忽然出现在瑞格勒斯面前,他正面向瑞格勒斯迎来,试图控制住对方。失去理智的瑞格勒斯哪里还管的上对方是谁,张口就向斯博利的右肩咬去,扯下一大块血肉。狼人的尖牙深深没入斯博利的肩膀,几乎就要扯断整条胳膊。

    但……血的气味总感觉不太对味,这是什么味道……?

    凶兽停在了原地,口中他人的鲜血刺激着味蕾和鼻腔,一种熟悉的气味令他感到困惑,不禁松开了紧咬的下颚。斯博利趁着瑞格勒斯松口,强忍住钻心的疼痛,对着发愣的侧脸大力挥拳,向瑞格勒斯大声训斥道:

    “醒醒,瑞格勒斯!想起自己是谁!不要向兽性屈服!”

    满是血雾的模糊意识里忽然闪过几个画面,狂怒的凶兽想起了自己被斯博利自说自话拉进小队的那一天,想起了和尤瑞拌嘴的午后,想起了那个凛冽的山谷中温暖的炉火。他也想起一些更久远的记忆:他看着呆立在酒馆惨剧中的少年,看着那个在一切都失去了的日子里只能不回头地逃跑的孩子,看着还没失去一切时父亲教导幼子牙牙学语地念出一句许久没再被提起的誓言。

    “此身为盾,决非凶刃……”

    嘟囔着什么的瑞格勒斯慢慢放开斯博利愣在原地,望着血流如注倒在地上的友人,心中杀意的潮水和暗红色的血开始退去,溺水的意识从水面下缓缓浮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精灵再次编织出曾一度听到的歌声。

    弗斯没有料到法阵的修复会如此之快,那精灵莫非是魔法师中的天才?竟然隐藏在沃夫利亚边境的这种小山村里?束缚瑞格勒斯的风已被解放,弗斯将那阵风推向自己的后背,就要以身为箭越过矮人,刺向尤瑞——

    “!”

    银枪的确洞穿了肉体,只是手感来得比预感的稍早一些:巴德架起双臂挡在弗斯面前,枪尖扎透一条粗壮的小臂,被矮人的另一只大手死死握住枪身。

    “该死的老头子——!”

    “开示其一,其四!其一为始,其四为褫夺!”

    风的助力再次被剥夺,银枪只能遗憾地停在矮人胸前。

    “呸,狼崽子,该还杰普瑟的债了。”

    巴德向弗斯啐了一口,无畏地笑着,弗斯急忙将枪尖回退,可矮人染血的大手却不依不饶地抓紧枪身,邀请他展开一场血腥的拔河。

    “老东西,这么想要这把枪?那我送你了!”弗斯发出一声嘲弄,忽然放开枪身一个撤步,随即对着枪尾就是一脚。巴德的右臂被猛地贯穿,情急之下调整了手臂的角度,才让枪尖贯穿的对象从自己的心脏变成右肩。

    弗斯跃过倒地的巴德向尤瑞冲去,即便失去了银枪他也是一个强壮的狼人,面对一个呆立在原地的柔弱精灵,自己有不下十种方法让对方身首异处。尤瑞闪身躲过弗斯的爪击,却也让禁魔法阵又一次失效。弗斯重新获得了对风的掌控权,风吹动银枪从结实的手臂拔出送回弗斯手中,狞笑着向精灵走来。

    尤瑞心中焦急却只能全力吟唱着被交托的任务,等待着致胜的瞬间。瑞格勒斯尚未在狂化的余波中清醒过来,斯博利的左肩被撕开了一大块伤口倒在了雪地上,而巴德的防线已被突破,没有人再能阻拦住全力奔袭尤瑞的凶狼,这场厮杀的天平倾斜来回晃动,可似乎始终是孤身一人的弗斯把握着主动,不断拨弄着倾斜的方向。而现在他则打算先让唯一能抢夺天平的尤瑞退场,再慢慢收拾剩下的猎物。

    就在弗斯几乎确信了自己的胜利时,一道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的细微歌声,扰动了天平本该倾斜的方向。

    “风行于大地,其来无阻,其去无踪。”

    老练如弗斯的战士,自然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一个团队中的精锐和累赘他看一眼就能明白,而战场上可不该浪费时间处理累赘。

    “风吹拂万物,托鸟于天,落叶于林。”

    不如说,就连当事人都坦率地承认自己的确就是累赘的事实,可他还来不及学会对无力的自我哀叹,对存在的意义迷惘。

    “迎风而歌,高颂风名,吾等之尊主,神特格维纳。”

    而这份独属于孩童的直率,正唤起这世界不再欢迎的存在。但那又如何?无知的孩童哪管什么天高地厚,如果有什么他认定自己做得到,能够帮到他人的事情,他只会铆足全力去做到这件事。

    于是故去的传说屈尊回响,风不再只是狂啸的凛冽,还有春风般柔和。

    踏上这片战场时,我的感官就在诉说着亲近感,即便我不能理解为何。

    (贵人,那枪也是神剑!和我是同为承载神之侧面,呼唤其根源之风的神剑!)

    谷特蕾娜,据说收纳在我体内的灵魂向我诉说着亲近感的源头,或许我对于神剑有着天然的亲和力。

    那银枪的运转虽然是第一次见,谷特蕾娜却能够大致预感到神剑的意图,即便如此也不足以为斯博利先生他们寻得胜机。

    尤瑞小姐的禁魔法术条件苛刻,必须在法阵中心维持专注,巴德叔拼尽全力缠斗住弗斯的脚步,斯博利不断分析并反制敌人的计谋,瑞格勒斯先生想必经历了一场极为严酷的死斗才沦落至此……在场的每个人都尽全力在完成自己的职责,只有我似乎从头开始就不被寄予任何期望,而我对此也无能为力。

    “安克尔你现在还是失忆的状态吧?你算是病人啦,慢慢来就行。”

    尽管斯博利先生时常在训练后这样宽慰我,可如今真到了战场中,我却只能像鸵鸟一样,窝藏在树荫下。

    失忆至今,生活的一切都被和善地包覆成适合我接受的模样,只有战场的真实才撕破和平下的伪装,让空洞的灵魂清晰地认识:我和我所尊敬的人们天差地别,无论是非,在我身边的他们都甘愿为自己的信念赌上唯一的性命去碰撞。

    而我呢?我的性命似乎都没有资格成为筹码,更何谈信念。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才是生活的现实模样。

    战局急转直下,魔法的效果即将被迫中断,而我无能为力;瑞格勒斯被玩弄着要去伤害他平日最尊重的人,而我无能为力;事先谋划的布局正被棋逢敌手的猎人悄然化解,而我无能为力;斯博利先生和巴德叔奋不顾身地承受着敌人一次次重击血流不止,而我无能为力。

    我曾听说谷特蕾娜过,特格维纳神是商贸之神,旅行之神,也是赌博之神。他曾向其他的神明吹嘘自己敢把一切事物作为筹码放上天平的一端,甚至是自己的存在本身。可正因如此,哪怕并不是什么强大的神明,特格维纳神也是唯一一个屡次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化险为夷,只要价格到位决不吝于为凡人提供帮助,并以肉身踏遍了整片大陆的神明。

    (谷特蕾娜,你说这银枪是和你同类型的神剑,那么它能做到的事,你能做到吗?)

    (可以,但是您的神体尚未恢复,很可能承受不了这么强大的魔力流动。)

    信念可以长久为计,记忆可以日后再寻,但我有预感,如果在这里我都没有押上性命的胆量,我或许永远都会是那个需要照顾的跟班,甚至谈不上帮上斯博利先生他们的忙。

    (无妨,为了让胜利的天平倾向我方,我将赌上我所拥有的一切。)

    (……谨遵主命。果然,贵人您和特格维纳神是那么相似。)

    那么我该怎么做的答案也就很简单了,只要有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都必须去做!

    谷特蕾娜的绿色面纱下,似乎是掩盖不住的怀念和慈爱。在她的指点下,我将浮现心头的文字一一唱出。

    魔力如洪流般循环于体内,转瞬又载着我的知觉回到自然,我的意识在浑身上下剧烈的烧灼感中伸展至躯体以外,汇聚而来的风在我耳边低语着正靠近此处的狼人士兵们,又温顺地等待着我的指令,我努力集中注意力,把控魔力流向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涌起打个响指的冲动,哪怕我试着无视也一直催促着我。

    “打一个嘛,这样多帅啊!”心里那个如风般爽朗的笑声毫不掩饰自己的虚荣心。

    无奈,我也照做了。

    清脆的响指在战场上不合时宜地响起——就像过去那位神祇在危急时刻总会笑着打响振奋人心的清脆声一样。

    风向几乎随响指同时发生改变,迎面刮来吹得皮肤生疼的寒风偃旗息鼓,转而变得和煦而温暖,毫无力量的风自我身后徐徐拂过,将厚重的积雪消融,将冻裂的土壤抚平,没能挺过严冬的枯树抽出新芽,长年荒芜贫瘠的土地生出嫩草。北方山间近千年从不曾有的鸟语花香,此刻在风所经之处焕发勃勃生机。

    因神随性的一念,严酷的冬提前谢幕,和煦的春低调亮相。

    暖风吹拂着疲惫的身心,抚平那些可怖的创伤,同时也让凶残的野兽不得再向自己的领地靠近:弗斯的枪尖被看似无力却绵密厚重的气流阻挡,无法向前哪怕一步,他手中的银枪正全力运转,渴望和我争夺对风的掌控,这些意图在我魔力的流动中昭然若揭。

    (崩毁吧,劣质的赝品才不配承载神的遗骸。)

    “哈?”

    陪着弗斯出生入死的银枪就这样崩毁裂解,从枪尖开始碎裂,只留下哑口无言的弗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所见。

    “万象皆存终焉,轮转不避消亡!”

    带着几分声嘶力竭,尤瑞小姐也即将解放法阵的第六颗星,自面前的第一颗星开始,左右两侧各四颗星也依次破碎,荧光爆闪而出,高纯度的魔力凝结做青色的雾气涌动在法阵周围,不断闪烁的白光也描绘出地上的大六芒星。

    弗斯第一次露出了慌张的神色,急切地试图靠近尤瑞,却始终无法穿越那道风,神所圈定的净土不容有罪之人通过。

    “余孽不尽,涤罪不熄!唤终末法相之一,圣火自苍穹倾泄!”

    升腾的雾气溢满林间,随着歌声化作一片青色烈焰,将方才造就的一片春意尽数淹没,宛如炼狱末世。摇曳的火苗舔舐着一切靠近人与物,滚烫的气浪扑来,面前的景色也因高温而摇晃扭曲。

    “开示其一,其六!其一为始,其六为终!”

    辛苦守护至今的六芒星法阵炸得粉碎,释放出禁锢其中的灼热魔力,如陨石般缠绕着的火焰遮天蔽日地随着歌声坠落地面,沿着扭曲的路线直扑被爆炸振飞的弗斯,将青色的火焰缠绕其身,不将目标焚烧殆尽就绝不姑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炽热的烈火裹挟着惊叫的狼人,逼真的烧灼感让他满地打滚试图扑灭火焰,可即便裹上再多积雪,青色火焰只是将它们一并烧却,化作青烟,丝毫没有熄灭的迹象。细看之下,那非自然的火焰不断吞噬着兽人的毛皮露出血红的肌肉,鲜血都来不及涌出便被挥发殆尽。血肉散发出异样的焦香,却止不住火焰的不断深入。烤肉化作焦炭,随后露出白骨,可转瞬间一切都被逆转,轻风拂过,万物生长,火焰灼烧着白骨的同时,血肉在青色中重生,对准白骨胡乱地贴附上去,还等不及长出兽人自满的毛发,青色火焰又迫不及待地给它们染上焦黑,绝望的循环似乎永无停歇。

    但不可思议的是,火焰落下之处,林间的草木依然茂盛,丝毫没有烧灼痕迹,方才一片末日景象也像骗人一样化为乌有,被春风吹散,只有痛苦挣扎的弗斯一人被留在了那末日风景里。

    尤瑞小姐急忙将支撑不住倒伏在地的斯博利先生拉起,扒开他的衣服想要查看伤势,却发现斯博利的伤口在温暖的风属性魔力影响下停止出血,开始慢慢地愈合。而巴德叔似乎对自己那止住了血,缓慢弥合的伤口倍感奇妙。而倒在地上陷入沉睡的瑞格勒斯身上的血污也在微风中慢慢消散。

    在完成这一切后,我感到了一阵眩晕,差点倒在地上。但正事要紧:不抓着这个作恶多端的内鬼问个清楚,不管是对商会那边还是村子的家人们都没法交差,我们聚拢在已经熄灭的法阵旁,低头看着因烧灼的剧痛而扭动不止的弗斯。

    “来吧,狼崽子。在你交代完我们该知道的事情之前,我们可不会让你死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