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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青云观(上)

    是孙夫人。

    她手端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两个瓷碗,一个碗里盛着软膏,一个碗里盛着药水。

    “敷上这个膏剂,待会少遭点罪。”

    “麻药?”

    孙夫人点头说是,“清创之痛常人难以忍受,此膏剂祛毒止疼,待其完全浸润肌肤,令患处失去知觉后,下手会好很多。”

    李秀宁暗暗称奇。

    都说古人落后,看来也没那么落后。

    瞧瞧,都有麻药了,而且还是外用的。

    琼儿麻利地挽起她的衣袖,露出一道斜长伤口。

    孙夫人斜她一眼,语气中带着怨尤,“都伤成这样了,也不早点来看,万一引发感染,截肢怎么办?”

    李秀宁咧着嘴自嘲,“那就当独臂侠喽。”

    “傻孩子,心可真大,还乐的出来?幸亏伤在虎头肌上,没割到筋脉,否则耽搁这么久,就算阎王是你亲戚也没用。”

    李秀宁咂了咂嘴。

    孙夫人净手之后,吩咐琼儿熏蒸特制的草药,用以驱逐屋内疫疠之气。

    “忍着点。”

    她坐在床边,用消毒药水反复湔洗伤口,又用淬火小刀除掉痂秽,这才均匀的涂上软膏。

    一抹清凉落在臂上,初始舒服,待到凉意渐散,火燎燎的疼席卷四肢百骸。

    李秀宁咬紧牙关,迎击着一波又一波痛意。

    孙夫人不由发笑,“药性颇烈,不用强忍着,疼的话就叫出来。”

    她微闭双目,一声不吭,只余睫毛微微轻颤。

    “别说,你这股子犟劲儿,还真像你母亲。”

    “你认识我阿娘?”

    她蓦地睁开眼,视线黏在孙夫人脸上。

    咦?

    这个女人呀。

    仔细看去,神韵还真有几分像阿娘,连说话的口气都有点像呢。

    “不认识。”

    孙夫人神色一怔,笑靥愈发深,“当年令尊凭着‘雀屏中选’迎娶令堂,一度被民间传为佳话,想必令堂定是才貌双全,慧智坚毅的女子。”

    李秀宁不由自主地点头,虽然回答得有些牵强,不过这话她爱听,感觉对母亲的评价很到位。

    过了会儿,麻药的药性开始发挥作用,伤口疼痛很快被冲散了,随之而来的麻痹之感越加清晰。

    她有些恍惚,感觉困意上涌。

    不记得和孙夫人说了些什么,脑袋沾到枕头便沉沉睡去。

    梦里,无数记忆向她袭来,在脑海中拼凑出几段零散画面,虽不够连贯,却足以理清过往情境了。

    她前世是个孤儿,除了美貌一无所有。

    靠着勤工俭学念完大学,找了份小说编辑的工作。

    每月上班996,内卷成007,用拼命搬砖换取福报。

    结果猝死在20岁生日那天晚上。

    然后,她的灵魂穿越时空,来到古代世界,落到一个小女孩的身上。

    当时她病歪歪的,意识到有新物种到来,21克的灵魂带着10岁的记忆连夜跑路,只留下50斤的身体待人认领。

    结果,李秀宁捡了个大漏,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

    原主出身于关陇李氏,世位显著,门第高华。

    自魏晋以降,几朝皇权更迭,李氏风流不衰,冠冕不绝,始终是中原郡望之首。

    父亲李渊,三朝重臣,世袭唐国公,官拜两郡太守,经略北疆。

    母亲窦氏,风华万千,才貌双全,前朝襄阳长公主之女。

    除此之外,李氏族人遍布关中河东等地长戟高门,身居显职要位。

    按理说,就这出身,无数人在佛前磕出脑浆,都求不来的好命。

    妥妥的人间富贵花。

    可惜这朵花长得有点歪,无论如何都入不了父亲的眼。

    换言之,她是个不受宠的嫡女。

    当年,窦氏生四郎元吉,差点死于难产,她在屋外吓得又哭又骂,“何方妖孽,放过我阿娘。”

    结果,李元吉诞下后长相丑陋,貌如鬼怪,吓得窦氏险些将其弃之荒野。

    李渊因为这事儿,和窦氏吵了好大一架,夫妻俩由此心生隔阂。

    母债女偿,父亲对她愈加不喜。

    次年,三郎玄霸被病痛折磨的生不如死,大有性命之忧。

    他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个药罐子,能活下来实属老天垂怜。

    看着母亲心力憔悴,身子骨日渐孱弱,她心疼抱怨,“三郎与其这样活遭罪,还不如死了享福。”

    结果,李玄霸口出黑血,两腿一蹬,再也没醒过来。

    这还不算。

    第三年,她的祖母噶了。

    第四年,她的叔父噶了。

    族人都说她是小煞星,专门下来克亲人的,还说她心肠淬了毒,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李渊听了,心比隔夜饭还凉。

    从此视其如敝履,都不拿正眼看一下。

    那份父爱,七分给了儿子,三分给了庶女,她连点余温都捞不着。

    窦氏劝李渊不要厚此薄彼,李渊非但不听,反怪她教女无方,太过于纵容女儿。

    也难怪。

    她这个改良物种,古代孩子的身体,现代青年的思想,很多地方难免格格不入,甚至显得倒反天罡,被骂被罚是家常便饭。

    族人都说,这小煞星有疯症。

    谁知到了边城晋阳,她疯的更严重了。

    那里毗邻北疆,民风剽悍。

    为了抵御突厥侵扰,闲时拽耙扶犁,战时举刀杀伐。

    她在这种动荡不安的环境下,驰马试剑不说,满肚馊主意,到处捅娄子。

    稍不留神,成了边地有名的顽劣女。

    就在李渊愁断肠的时候,有个癞头术士来到府上,拿着龟壳子左摇右摇,从里面摇出几枚五铢钱。

    看了看,一张脸皱成臭鸡蛋。

    然后,掐着指头说:“此女煞星转世,是个遗留千年的祸害。”

    李渊像遇到知音似的,两行浊泪飞上天,“尊师,言之有理啊!”

    她在门外听个正着,后槽牙险些咬碎,笑眯眯地挤开门缝,双手端着茶盏奉上,“尊师,请用茶。”

    术士接过来滋溜一声,还没滋溜到位,手捂着嘴嗷嗷大叫。

    片刻功夫,嘴唇肿得像腊肠。

    她笑得毫无形象,“老巫公,这就是你不积口德的后果。”

    原来,她在杯口处涂了蜂蜜,还弄两只蜜蜂放在上面,术士眼神不好,端着杯子往嘴里送,上唇正好贴到蜜蜂尾巴上。

    “此女乃百祸之根,趁早将她赶出去,否则家宅难安。”

    术士恨恨撂下句话,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打这以后,一个纯纯的大冤种正式诞生了。

    她被族人诟为灾祸,恨不能将其扫地出门,除去宗籍而后快。

    在这个笃信天道的年代,没有人不敢心存敬畏,李渊也不例外。

    如果再不想办法,李家可能要被团灭了。

    他对窦氏道:“术士之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必须让她尽快离家出嫁。”

    出嫁?

    女儿才十三啊,尚未到及笄之年。

    窦氏坚决不同意,既然府里容不下女儿,那就让她像先帝那般常住寺庙吧。

    为自己忏悔业障,为李家祈福修运。

    并以五年为限,如果女儿没有改头换面,到时候再嫁出去也不迟。

    李渊勉强同意了。

    用这种方式去弥补她们母女当年弃子之过,也未尝不可。

    时值暮冬,雪下得很大,染白了万物。

    她在外面野了小半天,一手拿着弯弓,一手提着山兔,携着满身风霜归来。

    推门进屋,看到母亲旁边,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翁,身后站着一个少年郎。

    少年好看得紧,顶着张白玉脸,怎么瞧怎么顺眼。

    他弯腰一揖,“在下陈冲,见过女郎。”

    她含羞回礼,从对方清眸中,看到一位恣意少女。

    头上顶着草屑,小脸冻得通红,鞋面被雪水打湿,身量还没弯弓高。

    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暗夜琉璃,亮得不像话。

    野丫头。

    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少女吐了吐舌头,朝他做个鬼脸。

    窦氏道:“尊人奇才异能自成风流,小女日后就拜托你了。”

    “夫人放心,自当尽力。”

    老翁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摸摸头顶,弯腰看看面相,捋着白胡子笑开了。

    不错,七窍玲珑,根骨天成,是个好苗子。

    就这样,老翁成了她师父,少年成了她师兄。

    窦氏对老翁礼遇有加,安排他们住在城外百里远的天龙寺。

    打那以后,她便被拴在寺庙里,以为家祈福为名,跟着师父学习文武之道。

    一年练筋骨,两年学招式,三年磨心性,野草似的被四季轮番拔着,一截截长高。

    闲暇之余,和师兄去集市闲逛,去草原纵马,去林中打猎……

    日子过得别提有多快活。

    就像春风十里的灼灼花海,灿烂的永远不会枯萎。

    五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她在师父悉心栽培下,练就一身上乘武功。

    学有所成之日,朝廷圣旨下达,诏令父亲携全家回京,不日启程。

    万万没想到,就在她归家前夜,天龙寺发生了惨绝人寰的浩劫。

    昔日金碧辉煌的殿宇,眨眼间只余一片火海。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鲜血,还有成群的老鼠如洪水一般涌来。

    她惊惶无措,不停地跑啊,跑啊……

    漫山遍野寻找师父的身影,突然发现师兄披头散发,狞笑着拿起利刃洞穿师父的身体,刀尖从胸前漏出一小截,滴着淋漓的猩红。

    “不要!”

    李秀宁心里难受极了,泪水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溢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真是太惨了!

    那么多僧人,连带着师父,都无辜殒命。

    无形之中,更加坐实了术士谶语——

    她是个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