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季度考核被无限期推迟了，事情已经闹得尽人皆知，就连第四学年的复习都有了一点冷淡的迹象。也有人在这个档口猜测今年的大考是否会难度降低，得到的答案是考题早已备好，于是他们只好在两天短暂的放松后又陷入新的狂潮。

    这两天内，学校罕见的陷入某种政策混乱，用人仰马翻来形容都不为过。连江淼阿北这些高年级的学生干部都被强制要求暂停复习参与学校事务。

    种种反应不难理解，西帕建校百余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大规模信息被盗的状况（尤其被盗的还是那么重要的资料）。江淼他们迅速接手维持学校基本纪律的要务，繁忙间隙偶尔能听到一两句风声，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事情原委。

    自然是重开系统惹出的风波，这件事保密系数很高，但在少数知情人的认知里，石川无疑成了众矢之的。因为江家在这件事中出了力，董事会也多多少少抱着偏见。其实他们连校长都针对得很厉害，何况别人。重开系统时负责维护和防盗的技术人员更是早已经被政府开除，并在整个行业封杀。

    当时重开系统，是做了多少准备和侥幸的一搏。也正因为这句侥幸，才造成今天的局面。每年系统开放期都有多少顶尖的技术高手严阵以待，夜以继日加固和修补防盗墙，重开系统的时候因为盲目笃信保密措施，却只派了二十几个专员去做表面功夫，也该有今日。多年以来，西帕对信息库的过分推崇、过度张扬早就埋下了祸根，这些年U国政界也是一言难尽，所以技术升级都是草草了事，而躲在暗处虎视眈眈的那些人却在刻不容缓的攻克着技术壁垒，二者怎能同日而语。

    所以信息泄露或者被盗，对于西帕而言，基本上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被盗取的，是西帕在脑研究领域的最新突破。这个成果是赫尔勒夫的新闻爆出来之前七国最大的热潮。当时西帕宣称在生物脑与记忆的相关性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或将在此领域领先世界最高水平，推动新的科技时代。

    生物相关的技术在前纪覆灭以后一直受到有史以来最严格的管控，所以总体而言进步缓慢，甚至一度停滞不前。这主要归结于以前推动生物技术快速发展的人体实验被全面禁止，同时，因噎废食的倾向则造就了另一个极端，连普通的动物实验都备受打压。

    在这样的背景下，西帕若真能一举登顶，名利双丰自不必说，七国顶尖学府的地位也会更加稳固和实至名归。

    可是，西帕尚且来不及公开成果之前就发生了赫尔勒夫的事情，本来万众瞩目的科学进步迅速被娱乐狂潮抛之脑后，董事会本着利益最大化的动机，决定推迟公开日期。

    许是命运弄人，偏偏就是这个成果的详细数据被盗了。自然，实验还可以重做，参数也都有备份，可是一旦盗取人先发制人抢在他们前面公开成果，或更诛心，直接对七国免费公开——西帕苦心孤诣研究了多少年，最后只落得得不到切实的利益回报、甚至连个美名都捞不着的下场，前番巨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精力，皆算是白费了。

    江淼从江炀堰那里了解到，董事会的决定是不能因小失大。因此在短短的几天里，西帕通过媒体、报纸、网络等途径，不遗余力地把事情宣扬出去（还是隐瞒了重开系统的部分），为的就是不给别人做嫁衣。毕竟西帕只是个学校，信息库安全不安全其实很多时候都无关紧要，也不介意卖卖惨丢丢人，可是流出去的资料都是真金白银实打实的肥肉，就算血本无归，也要让盗取者名不正言不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推迟季度考核、调用第四学年的学生、维持校园管理的混乱，都是为了把舆论推到最热烈的地步。

    然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学术界却始终不曾有关于这件事的风声，也没有哪个科学家表示要宣布类似成果。事实上，为了避开这个烫手山芋，七国里其他做着相关研究的学者们都有意无意放缓了研究速度，以免沾染是非，拖累自己的名节。

    这一纪的科学家和学者都深谙自保之道，有一部分原因是，前纪学术界也曾鞠躬尽瘁为科学献身，最后技术泛滥造成那样的结果，民众们为了给自己的无知找借口，把过错都推到技术和科学家身上，以至于前纪学术界下场凄凉，惨不忍睹。并且客观来说，前纪灭亡到今天百余年的时间，后者仍然被迫顶罪、被迫承担着污名和偏见，可以简单概括为有好大家分有错科学家担。在这样一种愚昧而热烈的社会环境下，学术研究者的地位都很尴尬，也很微妙，美名和民众的憧憬更像是对他们的一种嘲讽。

    再一腔热血的人最终也会因为无法改变这种境况而心灰意冷，何况是智商超群、本性傲骨的科学家。他们渐渐明白不管自己怎样为了科技进步而努力，社会都不会领他们的情，甚至会去阻碍他们，于是他们也渐渐学会只为自己考虑。

    这样一来，脑科学领域成了北极圈中的北极圈，原本还算活跃的学术交流一应寂灭，科研人员也像做贼心虚一样三缄其口，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简直夸张得离谱。

    前纪和还没有被历史学家定名的这一纪，这伟大而壮观的现在，到底有多少不同呢？前纪是疯狂的，为了追求最高的科研水平不惜罔顾人伦，视人道主义为无物，不择手段，一味只知道结果。他们，因为从来没有真正细想过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所以最后世界笼罩在技术泛滥的阴影里，病毒、生化武器、暴乱，满目疮痍。前纪把世界推到新高度的同时也摧毁了它，最后失去掌控，也理所当然地摧毁了自己。

    而这一纪的人，又过度保守。新世界在前纪废墟上摇摇欲坠地建立起来后，人们普遍认为前纪的惨败全部归结于他们以技术至上的思维，为了与之对立，就开始奉行另一套截然相反的法则，管控技术。这一纪是阶级和利益的交锋，是政治的舞蹈，是形式主义大肆张扬的粉饰太平。他们太注重眼前的享乐，以至于任何一点改变和风吹草动都忍受不了，以至于矫枉过正，尤其对生物方面进行了最严格的管束。

    新世界一直无法根除前纪遗留的乱党，百余年间或大或小的暴乱层出不穷，也是人们失败经营的一个缩影。这一纪科学进步之慢简直令人发指，甚至比不上前纪毁灭前十年里的技术发展总和。他们最高端的科技仍然是前纪的科技，他们赖以为生的基础设施——全息技术，也仍是前纪的成果。

    其实，不论前纪还是这一纪，所有行为的底色都是极端的，而且恰好是两个对立的极端。

    有一种观点认为极端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带来安定的，但这仍然是黄金时代。抛开防不胜防的暴乱不谈，抛开底层人民永远爬不上去的阶级金字塔不谈，这就是最好的时代。这个时代明亮、漂亮，文化繁荣，包罗万象，一个人只要胎投得好就可以挥霍一生；就算命不好，也不至于困难到饿死。

    是的，这个时代的人总体而言是富裕而丰盛的，人人都有闲情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新世界在慢慢形成自己特有的风尚和象征，而这也的确是后世史学家所知道的唯一一个黄金时代。

    只有一个小小的缺憾，那就是黄金时代这个名字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它过去以后，等着人们的往往是一段异常不堪的艰难岁月。

    因为短暂易逝，也因为已逝，才是美好的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