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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开始筹备前往克里奎特研究所的事情以来,江淼终于久违的空闲了下来。

    之前待在K国的一个多月不足为外人道,在与他相熟的人眼里,似乎真的只是去旅游了一场一样,少不得有对K国感兴趣或者强行找话题的人问东问西,喋喋不休。其实他与K国唯一的交集不过是从直升机到地下基地,夸张点说连天日都未见。虽然贵族世家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有足够的资金和条件进行游历,但K国这样的穷乡僻壤可不在必要的安排里。何况像江淼这类的青年才俊从小到大要忙学业忙社交,更难抽出时间去满足什么好奇的旅行念头。

    严格来说,江淼也只有在西帕就读的前两年才有过真正清闲的时间。后来甚至需要专门休学自不必说,第四学年的忙也是世人皆知。总体而言他的生活也重担满满,其实并不如石川所以为的那样轻松惬意。其实她也未必明白,或者说不相信,人不论以怎样的身份地位活着,总要有自己的艰难。

    好在,前往克里奎特前的三个星期是比较闲适的。江淼的父母家族都对他能去到那样顶尖的研究所而万分满意,且总是对之前马不停蹄地让他去K国有几分愧疚,因此没有勉强江淼再回一次Y国。这样算下来他已经有两三年的时间没有回过江家了,虽然休学那一年他就在Y国,但是也根本没有机会踏进家门一步。

    江淼对此倒是没有多少惆怅,毕竟他的成长和求学都有着多多少少的放养意味,再者他这样一个外表温和有度其实内心无动于衷的人来说,家族是责任是温情,却未必要多么依恋。

    这珍贵的三个星期,就大多数被用在收拾行装、散心、与从前的同学外出游玩和参加西帕真正的毕业典礼上了。

    江淼的人缘何其好,在学校里也一向有混熟了常来常往的一伙人。更别提有数不清的邀约,推拒不了碍于情面不得不出席的场面,他的日子虽然在自己看来是平静淡然,落在外人眼里,却无疑每一天都有新的热闹在油里炸出香酥和鲜嫩。

    而在这样盛大的、应接不暇的繁华里,有一个消息通过学生间那种复杂错综的网络迅速传开,一度闹到了沸沸扬扬的地步。它完全真实,且有无数精准的细节可供指证(虽然不知道传播者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因为太过惊世骇俗简直没有添油加醋的必要——阿北拒绝参加一年毕业实践。

    虽然不算明文规定,但实践分配是西帕自建校以来最大的传统之一,甚至普遍被视为学历中的一笔。以西帕的财力物力、他们所提供的条件,哪怕对运气再差的人也无异于天来横财,这一向是只有西帕学生才有资格享受的福利,和西帕本身一样自带灿烂的光环。

    然而阿北拒绝了,以拒绝为真正目的而非为了谈出一个更丰厚的去处。以学校和学生甚至学生家长的震惊程度,完全不必怀疑此举前无古人。

    江淼从同系的学生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差不多了结了,然而风声还一直持续上涨。其实这样的轩然大波是不难想象的,事件的主角毕竟是阿北,一向遵行法度、少年老成、稳重忧愁的穷学生阿北,他身上的任何一个形容词都不能和这个举动联系到一起,可是他就这样拒绝了。

    以他的品性本来可以按部就班爬过吃人不吐骨头的阶级之山,进一步使自己的后代也永远摆脱底层人民的艰难命运。或者说,就算他没有想得这么深,安安分分去实习也是最容易不再那么穷苦的捷径了,谁能想到他却拒绝了呢?

    据说校方几乎震怒。他们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各方面都很好的学生来钻规条的漏洞,何况阿北的行为往难听了说就是不知好歹,往好听——但根本就没有这个余地。

    江淼第一时间发通讯给阿北,询问他传言是否属实。收到的回复一反阿北向来成熟简洁的风格,而是洋洋洒洒的一大段推心置腹。

    “……自那时起,我常恐惧自己会被这样顺理成章的安逸蚕食,我深感自己精神的匮乏,唯恐有什么东西出现使之更加贫瘠……

    “我有时想到苦难,其实未必是一种配得上人们歌颂的美物。……然而为了达到某些追求,却极有必要时时揣摩观察我自己的苦难,以免我将生命的全部意义忘怀。

    “通过这一条正派守旧的道路,我并未看到我所希望的东西摆在尽头。经由学校、经由社会,或许可以成就自身的许多利益——只是于世上大多数人而言。不幸,我是这其中的特例。学院为我安排的未来尽善尽美,无可奈何我的人生注定要走向沉重的死路,这与人事准则的美善却是截然相反的。

    “……故此,因恐于顺从学校将使我与终生的初衷背道而驰,我不得不违抗众人的期望,转而投入往后不知成败的、我孤寂难言的事业。……

    “请原谅我不能将一切和盘托出,这并非对你我友情的不认可。近日我已听到你与那位女生都将前往克里奎特研究所实习,并十分为你高兴。你或许又要不满我多言,我仍坚持提醒你万万小心、小心、小心。我近半年里也有前往A国的计划,盼望届时能与你一聚。祝好。”

    读完这些以后,有好一会儿江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安慰又不至于透露无礼的同情。明明是同样的年纪,一直以来都一样在学校里吃喝玩乐看不出分别的学生,却有人默默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东西,终日饱尝痛苦、煎熬和恐惧。他猜想阿北大概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这些写下来,对于重担缠身的人而言,剖析自己还不如解剖自己来得痛快。

    其实对于好友的坦诚,江淼是很意外的。他一直以为自己与阿北的交情不过止于校园里的有说有笑,其实并没有想过共情能力如此之高的他是在和自己交心。这让江淼有一点愧疚,这愧疚是因为想错了别人,而不是反省自己没有拿出同等的感情作为回报。像他这么面面俱到在贵族世界里养出来的佼佼者,是不容易对人有除了一视同仁以外的特殊感情的。

    回复之前,江淼又看了一遍信息的最后一段。初读的时候他真的是反应了几秒钟才想明白阿北指的是途,这些天他的确没有听到过她的什么消息,也极少想起她。毕业大考,远赴K国,那一晚舞会后发生的事情一件堆着一件,根本没有保持联系的可能,或必要。难得空下来的时候,江淼也发过些很礼貌的问候给她,后者的回复时有时无,总体上处于一种行踪不定的状态。他从熟人的相聚中偶尔听得一两句,也分辨不清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如此说来,被派到克里奎特的其他几个人中也有途了。江淼暗暗感叹自己迟钝,克里奎特一向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研究生物科技闻名,途是那样一个难得的天才,怎么可能不被派去呢?

    他也只是这样随便的想一想,注意力很快回到阿北闹出的这件事上。说实话,阿北能最后成功反抗校方才是事情最惹人非议的地方,因为进行过实践分配面谈的学生都知道,那一群笑容可掬的教员们其实有多铁面无私。就连江淼自己的面谈看起来其乐融融,但问话也只是个形式,就算他没有同意,去克里奎特都是板上钉钉无从违拗的事实。

    但是阿北却反抗成功了,他的确不必再参与实践实习。不过,不动脑子都知道他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学校不可能为了一个学生的任性再去收拾烂摊子,所以学历资格认可书上缺的那一块得由他自己向往后的工作生涯解释,公然违抗学校传统所闹出的风波,校方自然不会予以配合。更多的那些影响,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必将由他自己承担。

    然而看起来,所有这些代价与他的决定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吧。即使是从他长篇累牍的文字里,江淼也只读出他对自己那“不知成败、孤寂难言的事业”的深刻恐惧,而对拒绝实践的后果无半个字的评价。——他甚至还有闲心管江淼和途是否来往过密,看来是真的毫不在意。

    江淼感慨而无奈的斟酌着字句,仍不忘在心里调侃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