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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杀意

    任舟也说不清此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或许是愧悔、自责与愤怒兼而有之吧。

    他先前已瞧出来孙全忠或许有些问题了,若非是心存侥幸的话,他完全可以早些提醒孙老爷和刘佩琼,或许还可挽回一二。

    再往前想,若非是他自负聪明,也不必让刘佩琼置身险地——若他肯直接以雷霆手段制服傅青衫的话,任孙全忠怎样的出其不意,有他在一旁,一定不会让孙全忠轻易得手。

    再往前想,若非是他托大,完全可以手段强硬些、直接把刘佩琼送回河间,不必再出来走这么一遭——虽然这或许于刘佩琼的名声有碍,可名声与性命相比较而言,显然还是后者更重要些。

    再往前想,若是在英雄楼的时候,他肯下重手,此时傅青衫也不会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了。

    再往前想……

    千金难买早知道。

    这道理人人会说、人人都懂,可是事到临头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忍住不去追悔呢?

    换言之,又有几个人能在这种境况下放过自己呢?

    起码任舟做不到。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辜负别人的信任。

    这世上,一切的错误都可找到等值的东西作为报偿:欠债的可还钱,杀人的可偿命。可唯独信任不在此列,因为没有什么比信任更可贵——连等值的东西都没有。一旦辜负了别人的信任,那再费怎样的精力与金钱、哪怕是豁出命去,也难修复如初了。

    正是出于信任,刘慎之让他去替自己寻回爱女;可他能带回去的却只剩下这么一具冰冷的骸骨了。

    他固然可以找出理由甚至编出谎言来推脱自己的责任。但就算对刘慎之有交代,对自己又该怎样交代呢?

    任舟越想,便越是后悔,也越是自责。

    他已不忍再往倒在地上的二人那边看上一眼。

    他的心思已叫自责和愤怒两种情绪给填满了。

    这两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升腾,最终留下的只有杀意。

    在他有限的一生里,杀意从未像现在这样澎湃过,他只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火炭之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焚烧欲裂。

    在这样的激烈情绪下,他感觉到自己灵台中的道心已是岌岌可危,将要失守。

    可是,此时他已无暇顾及了。

    他杀的人不多,可绝不是没有杀过。

    他对于杀人之后的那种空虚、那种后悔,已深有体会。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所以当他决定要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别无选择。

    现在,对他而言,又到了别无选择的时候。

    任舟的杀意若有实质,就连孙全忠都可感受得到,更别提身手远胜孙全忠的傅青衫了。

    可是傅青衫却一动不动。

    连带着孙全忠也只好呆在原地,既不敢走,也不敢出手。

    傅青衫是怕轻举妄动会令任舟受到刺激,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他先前虽然两次败在任舟手上,却从没在任舟身上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杀机,也从未见过任舟的这种模样。他只有赌,赌任舟会恢复冷静,会给自己说话的机会。

    一旦任舟让他说话了,那他就有把握活命——如果那位“主事人”没有猜错的话。

    同时,傅青衫又忍不住在心里后悔,暗恨这个计划制订得有些草率了。

    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所以他只能等。

    好在,任舟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由那种激烈的情绪中稍稍回神之后,任舟又重新打量了傅青衫一眼,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

    傅青衫挺了挺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坦然些。

    “论起投机来,你实在是个好手。”任舟面无表情,连说话的语调也平淡如常,听不出一丝变化,“可是这次你赌错了。我不愿杀人,却不是不敢杀人。”

    “我从未幻想你能放过我,我只是在等一个说话的机会。”

    傅青衫心知,任舟此时表现得愈是波澜不惊,愈能说明他在强抑情绪,一会爆发的时候也一定愈是剧烈。所以他虽然拼命地挤出一丝微笑,却能感觉到自己的脑门凉飕飕的——不必摸他就能猜出来,此时自己的脑门上一定满是冷汗。

    任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你就剩下……一次机会了。”

    这话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可说到一半的时候,任舟却不禁有些恍惚。

    一瞬之间,天人永隔,世间惨事,何过于斯?

    任舟的想法,傅青衫当然猜不到,不过看任舟给了自己说话的机会,他赶忙按下紧张之情,一字一句说道:“刘佩琼没有死。”

    “什么意思?”任舟的眼光闪烁了一下,周身弥漫的杀气也减弱了不少。

    气势这种东西,没有人见过它具体长什么样子,却也没人能否认它的存在,而且,每个人对不同气势的敏感程度也因身份而有所差别:对官员而言,最敏感的是官威;对商人而言,最敏感的是贵气;对书生而言,最敏感的是才情。

    名各不同,其实一也。

    而对于江湖中人来说,最敏感的当然是杀气。

    任舟此时收摄杀气,令傅青衫与孙全忠忽然觉得周身都轻松了不少。

    “您任大爷进了勇乡,我们当然收到消息了。”傅青衫赔着笑说道:“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并无一毫不敬的意思……”

    任舟的掌中的寒光又闪动了一下。

    “孙老爷不降就死,这是一定的。可您突然掺和进来,让这事颇为棘手。主事的猜您一定能看出端倪,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才又另想了一计,也就是如您所见的了。不过,主事的无意和您结下生死大仇,所以传令下来,说明了要留刘小姐一条命,以示诚意。投桃报李,您应该也就不会再为难小的们了。”

    任舟冷笑了一声:“你也不必拿话架我。道义是说给人听的,你还算个人,我可以还你一命。不过像孙全忠这样的畜生,今天是非死不可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又是杀气四溢,令孙全忠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以任舟对傅青衫的了解,此时傅青衫见事不可为也就该乖乖地走了,岂料傅青衫居然横跨出一步,挡在了孙全忠的身前:“任大爷,今天您要杀了我都成,可偏偏不能动孙全忠。”

    傅青衫先前说话时虽然有些畏畏缩缩,可此时挡在孙全忠面前却是坚定得很,一副“舍生取义”的神色,令任舟有些诧异。

    细细看了看傅青衫的表情之后,任舟忽然明白了:“想不到,你堂堂的‘落雨剑’居然成了人家的狗——还是死心塌地的忠犬。”

    任舟的话里满是讥讽之意,傅青衫闻言,也有些无奈:“我要是现在保不下来孙全忠,回去也逃不过个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何况现在死还能痛快些。”

    凭着任舟的了解,像傅青衫这样的人,最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现在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就可知他对“在那位主事人手里求生”这件事一点期望也不报,也能想见他的那位主子该是怎样的恐怖,居然令他不敢生出一点反抗之心。

    任舟摸了摸嘴巴,忽然问道:“那我要是不肯‘投桃报李’,一定要将你们二人立毙当下呢?”

    “那你恐怕没有时间了。”此时,傅青衫的面色又与先前不同,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好像是吃定了任舟。

    “哦?”任舟的面色一寒,又把双手垂到了身侧:“你是否太高看了自己?”

    傅青衫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未高看自己,只不过想提醒任大爷一句,刘小姐虽然还没有死,但是也受伤不轻。”

    正如先前任舟说话是为了拖住傅青衫一样,此时傅青衫说话也是为了拖住任舟。

    任舟成功了,傅青衫也没有失败。

    一直拖到了现在,任舟便不得不在他们与刘小姐之间做一个抉择:要救刘小姐,便拦不住他们;要杀他们,刘小姐便可能失血而亡。

    对于任舟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傅青衫有把握得很。

    或者应该说是那位制定计划的“主事人”有把握得很。

    瞧着任舟铁青的脸色,傅青衫了然地笑了笑,与之前强努出来的笑意不同,这次他的笑完全是发自内心,带着满满的轻松和愉悦。

    “看来任大爷还有要事,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