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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通牒(上)

    任舟不掌灯火,亦不发一言,甚至连动也不动一下,只是那么枯坐在椅子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似乎誓要从那片笼罩在他周身的黑暗中看出一个名堂来才肯罢休。

    但他失败了。

    黑暗就是黑暗,其中既没有名堂,也没有答案,隐藏于黑暗之后的只不过是一堵墙壁,墙壁之后也不过是另一座与此间格局、大小都一般无二的小屋。

    可他仍是执着地望着。

    于是,在这片与屋外交汇混融的黑暗中,他好像突然将所有事情全都忘却了一般,脑中清明澄澈、不染纤尘。

    他因此忽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片刻宁静——极致的宁静——静得几乎让他能听到远在几十丈以外、高据树梢或是潜藏地下的虫鸟的幽鸣。

    这令他情不自禁地扬起了一抹微笑。

    但这仅仅是片刻的光景,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冗杂的混乱,所有那些他刚刚遗忘的事情,又突然一齐涌入了他的脑海中,令他头痛欲裂、几欲发狂。

    于是那抹微笑在转眼间就变成了痛苦的抽搐。

    可他仍是一动也不动地呆坐着。

    静默和黑暗似乎已从那具躯壳中褫夺了他全部的生命和活力,静坐于黑暗中的他,既像是一具毫无声息的木雕,又如同是一块映在墙壁上的倒影。

    充斥于他口鼻的是一种寓意着腐朽和荒凉的土腥味,却连半点血腥味都已经闻不见了,更不必提比血腥味更要遥远的羊汤的香气。

    他以指间在遍布斑痕、坑洼不平的桌子上轻抚着,如同跋涉在泥泞的回忆中,又像是穿行于布满荆棘的无边牢笼。

    不知过了多久,当朝阳的霞光穿过洞开的大门照在了他的面颊上时,他也一齐睁开了双眼。

    “进来。”

    他如同自言自语一样地低声说道。

    恭候一夜的陈公子连忙走了进来。

    “你是谁?”

    在任舟的逼视下,陈公子勉强笑了笑,答道:“家父陈百川——”

    任舟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说实话。”

    陈公子顿了顿,又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家父陈——”

    任舟霍然起身,陈公子像是受惊匪浅一样向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来之后干咳了一声,垂着头一声不吭。

    沉默了片刻以后,任舟轻轻把手往桌角一搭,只听“咔啦”声响,那桌角便已到了任舟的手中。陈公子偷眼觑看,发现断面异常光滑,就像是以利刃斫断一样。

    可是他明明白白地瞧见了任舟并没把掌中刀用出来。

    饶是他不通武艺,也能明白地看出来这一手的高深之处,头皮更是发紧。

    “你觉得,你的脖子和这张桌子哪个硬一些?”

    “想来还是我的脖子硬些。”陈公子答道,“不过以任大侠的手段,要这么拗断我的脖子应该也并非难事。”

    “拗断脖子?”任舟冷笑了一声,“拗断脖子并不算本事,要是能将你浑身上下的骨节依次捏碎,却不伤你性命,那才是真正的手段。”

    陈公子浑身一颤,试探着说道:“你当然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我做不出来,可是有人能做得出来。”任舟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应当知道我说的是谁,也知道他既有这样的本事,也有这样的条件。”

    陈公子梗着脖子没有答话。

    任舟叹了口气,继续说:“你明知道其中的风险,还要来找我,该说你是怕还是不怕呢?”

    “我怕死在你手上,却不怕死在他手上。”

    任舟扬了扬眉,摆出个洗耳恭听的姿态,示意对方接着说下去。

    “我要是死在了他的手上,还算是不辱使命、以身殉国,可要是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你的手上,下去了也是个枉死鬼,因为我们本该是一边的。”

    “一边的?”任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连蒋涵洋都要杀我了,堂堂的左都御史连这点风向都辨认不清么?”

    这回陈公子并不忙着答话,而是面色乍阴乍晴地变幻了半晌,最终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快步上前,由腰间翻出来一块巴掌大小的牌子递给了任舟。

    牌子的正面刻着个昂首腾飞的龙形,下边写着个“禁”字;反面则是两行小字,头一行是“司礼监掌印”,次一行是“陈中存”。

    “原来如此。”任舟面露了然,将令牌放回了陈公子的手上,“无怪到了这种关头你仍要为此奔走不休。”

    陈公子——或者应当称为陈总管——仍不说话,将牌子小心收好以后便定定地看着任舟,等候着他的答复。

    “走吧。”任舟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陈总管面色一喜,旋即又像未肯全然放心似的问道:“去哪?”

    “当然是杀张一尘。”

    顿了顿之后,任舟又补充了一句:“想必你有办法把我弄进宫去吧?”

    “当然。”陈总管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你是否还要另做些别的准备——并非是我不信任你,只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当然要做足了准备才好。”

    任舟考虑了片刻,答道:“准备是不必多做了,既然是要出其不意,自然是愈快愈好,只不过——”

    陈总管深以为然,刚要颔首应和,又听任舟话锋一转,赶忙问道:“怎么?”

    “只不过,我京中另有一位朋友在。张一尘是万中无一的高手,要杀他当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或许要等上几天才有机会。为免重蹈覆辙,我先要去给我那位朋友找一处安身之所,稍后再来找你。”

    “这也是应当的。”

    陈总管有心劝阻,又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只好答应了,瞧着任舟疾步离去,自己则在店中捡了个干净些的位子坐了下来。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听见外边脚步声响,不禁一喜,赶忙站起身来向外迎去,可刚走了两步他便停下了。

    因为来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陈总管,你好啊。”

    陈总管不好,非常不好,尤其是在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以后就更加不好了。

    但他却说不出话来,或许是因为恐惧,又或许是因为对方脸上那道翻滚扭曲的伤疤令他油然而生的恶心。

    “我已等了你很久。”半晌,陈总管忽然粲然一笑。

    “哦?”张一尘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

    陈总管故作平静地说道:“想在宫里杀你,难免投鼠忌器,此刻你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那实在再好不过。”

    张一尘微笑着答道:“如果你以为他能杀我,那就错了;如果你以为他今天还会到这来,那就错上加错了。”

    “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张一尘向外张望了一眼,正是看向了任舟离去的方向,“即使他能活得下来,只怕也找不到他那位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