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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与傻子

    有天去疯人院,看望省城大姑家的表哥,姑父,说是同我这般大时,赶马时被甩下来还顺带踩了一蹄子,后脑落了个不深不浅的马蹄印。那之后,有人,说它是同爱先生后的天才,有人说他是如幻致幻的疯子。当然,后者是多数。

    那是我第一次去那里边,现在还记得,也许十年后也如此,但大概会模糊:六旬老人穿着河童的衣服,顶着“满月头”,持着“摇咕咚”,在院里,同刚换牙的孩子一般模样;一个三四十岁,本是当娘的年纪的妇人,一把抓过在地上爬的婴儿,放在怀里跟皮影小人一般摆弄,嘴里咕叨着:“飞呀,飞呀!”婴儿哭诉着,她笑得好欢;一个看着奔三的壮年人,在响晴的天气却顶着把伞,言语间便踹碎了一个花瓶,紧接着又打碎了一扇窗户,见着他的人都远避之而恐不及——这都是“病”了的人啊!

    护士带着我去走廊将尽的一间病房,开门前她反复叮嘱,那是重病的人,我几度思量,却也只能理解了浅浅那层意思,我依稀记着那房里抵不过半亩田地,两张床和一块黑板,一张床底下放着几盒粉笔,另一整床靠着一扇不大的床,只能射近一点衰微的光。

    那是一个像疯子的男人,他也许真疯了,那也只是半疯。骚乱的须发恐是一二年没洗过了,两鬓若是梳理直了,那定会披在肩上,嘴边的残渣怕不也是有年月了。我凑近过去,他只背着身子拿着白粉笔在黑板上拼命摆动——如同是看见无常在同他招手。我轻轻拍了拍肩,也许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举动,也许不是,毕竟我连三分的人生都仍没走完。那也许是我穷极一生,都难见的面孔:即使翻穿古籍新书都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临摹。说是人面,却看不出人性。难道是兽吗?那该是哪类?是虎,眼睛未免小了些;是豺,嘴未免短了点,是熊,脸未免宽大了些;是山羊,胡须倒有几分相像;是树懒,似乎是最合适的,只是那头灰中略显苍白的长发上没落的苔迹。

    我不敢再动,它也平复了最初的模样。

    一会儿我便离开了。

    那院里同刚才多了个人,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为何是上书的年纪却进了这儿。穿着讨乞者的烂衣,手里捧着缺了口的瓷碗,那碗里是鸡翼和窝头——大概是护士见他可怜,把自己的餐食给了他。

    我还没仔细打量,他便蹒跚着走进大楼里。或许……也许……我也不知为何,只是跟着他身后走了进去,介时突然冲出去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肆意踩踏着院里的老人,妇孺——或许是不敢惹壮年人。

    跟在那人身后偷摸着,却进了那间走廊将尽的一间屋里头“301”同表哥的是一间病房——这大概便是为何,一个病房内有两张床。

    从那门缝里,微微透过一点光,看到的是,那人满心欢喜地吃着窝头,全没得傻气。哥子呢?仍拿着白粉笔,扎在黑板前。

    我试着装着不在意进去。

    “哎,哥……喝,多了个人哪……小孩,吃糖吗……”

    他见着我,那鼓“傻气”又涌得将溢出来,蹒跚着走过来,耷拉着舌根子,同他在外面一样。

    “小孩儿,别装了……这刚笑的……哪像个傻子……同我说说,怎的进了这儿……”

    他见着这番话,便收回了傻样儿,盘着二郎腿,道着:

    “这儿有哪儿不好吗?能吃能喝,还没得人管教”

    “那你为何不找个书念?”

    “念书?当今的念书的地儿,就没得让我这类人活。”

    “怎的?是那儿有食人的?”

    “何止?对我这种人来说,那是痛,那是疾首的痛,那是在火红的锅贴上燃烧的痛。”

    “这如何的讲啊?”

    “小先生,听您的口气,应该是念了好书吧。真好,像我,打小底子笨,教书的先生,打手板最多的便是我,换了先生,慈祥点,却仍能惹的骂口连篇。那,看看,手心的茧子,长年抄书抄的,只是记不住罢了,也是,哪个老师愿意来慢慢教导一个死脑子,只是一遍一遍罚书罢了。这个社会,说是让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却用无形的墨水给那些学生划了等级,好的,才配接受教育,差的,最多只是被先生能看见的旁听者,那些无比虚伪的,这是他们眼中,口中,怀中所亲睨的,所拥怀的,他们何尝给过我们活路啊?你看那位小先生,原本和我在同一个学堂,比我高五级,亦是被那位先生给逼成了一个疯子,他们巴不得我们死了,痛苦的死了,最好,在尝上几片肉,饮上几碗血,同他们向往的那样……”

    我深深被震撼了,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啊,那番话,设若是个百来十岁的老人,恐仍难说出。

    我开始怀疑,这是一种什么社会?这种社会实行的是什么教育?我无从解答,难道已死去两千年的孔乙己孔教孔老先生,仍依附在那些引导这群孩子走向宽敞的大路的先生们的身上嘛?这一种教育,通“三纲五常”,是对狗的教育,不是对人的教育,而适合学生们的教育,适合所有学子的教育,不论好生抑是差生都能接受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有意义的教育,才是对人的教育,文明是由人创造的,未来是由人领导的,我们从不应抛弃人的教育,而顺应狗的教育,我们应强化人的教育,来哄散狗的教育,这才是教育的根本,以人为教,而绝非牲畜,那才是最完整的教育,没有缺失的教育。相反,以狗的教育来完善人,只会摧残他们。活下来的,就会装成傻子,来免受可怕的压迫,恐惧很可能只将面临的死亡;死掉的,就会成为疯子,彻底的疯子,没有灵魂和意识的疯子,以残破肉体死撑的疯子,令人寒心的疯子。

    出了疯人院便去学堂,出了学堂便去疯人院,只有真正的学堂,才能让彻底杀死疯人院,只有死去的疯人院,才能铸就真正的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