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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彞鼌

    淙乡上,多是些爱尝酒的青男青女。酒馆密密麻麻,排在街道两旁,在哪都能见着喝的烂醉的,二三十岁的青年人。阁子中时时能传出,床板“咯吱咯吱——”的响动,这一响还是半个时辰。

    这似乎便是外乡人口中所说的不务“正业”。那他们口中的“正业”是怎样?——除了酿,泡小麦花外,难道是做那些口水文章吗?这倒是淙乡人另些个爱好,不过,倒不是写那些个滥词儿,竟也写不出,而是边尝些,边看些,一泡,若不在酒店闷上半天,纵是他娘老子来的,也叫不走。既是老板,要打了烊,穿长衫的那些,学过书,有点家教的,鬨吧鬨吧也就走了;倘是运气不好,遇上那些个只跟黄泥打过交道,的穿短褥的,莽子,索性就跟那店里睡了,“鬼子”再来一回,那都是直截给自己在边上找块从冢另立一块儿,再接着喝,再接着睡,再接着喝,再接着睡……

    打边小儿,是淙兰酒店老板就把我从路边捡来,两岁半就叫我当伙计,告诉我说:少说得到十九二十岁,把请奶娘的钱还清喽。但听着那些个来喝酒的“糊小子”喝完走前说的,奶是他亲自帮着下的,这一看,老爷子还挺“热心”。

    十多年的工作内容就没变过,无非便是无聊的站在柜台前,等候着一个又一个穿白长衫或穿棕色或灰色短褥的人入来,走到前儿,听挂菜儿,走开了,到柜台前,取酒——点的多的是花雕,加上两文,便还能添一盘腌蚕豆——温酒,再走过去,伏下腰,倒酒,这整个过程,这脸上微笑不能掉了,说话还得热情点儿,不然客人寻着是找茬的,甩袖子走人算好的,汤是碰上那几个恶棍,索性一半的家底都给砸了。

    乡里的中年人没多少,识大字的,串几条街,都找不到几个,我想着:王长饶得算,说评书学来的,但倒没几个人听;徐尉戚,也得算一个,只是从不教外人,倒常给,他那些小老婆和屋子里的人念洋诗;还剩谁呢?额……对,章一抄。

    他本来不叫这名儿,叫什么……“章彞鼌”,只是这名字多是死字,乡人们念不来,长一阵时间,都不知怎的叫。那些个孩子,跟他们爹娘说,他每每在背那些“不亦乐乎”“不亦君子乎”之类那些半懂不懂的古人话时,背错一个字,就得罚自己抄一遍古书,抄不下,就点灯熬油多几个晚上,次数多了,大多的人,就呼他“章一抄”,换了名头后,方便记得多了。

    章一抄是唯一在那些喝酒的人当中,能识字的中年人,四十多岁,常穿一身长袍,和镇里的那些文化人差不多,只不过年头久了,多是补丁,青一块紫一块,订在手肘和膝仗那前。听人家背后偷偷议论说,他七岁那年中了童试,再念过两年书,没考上,后几年,确当上了举人,只没想做官,就退到一家报社,后来跟主编起了冲突,一气下去扔了这份饭碗,就回了乡里,教小孩子识字,这一教便扎根了六七年,一直到现在。

    每回来店里,换着别人,就算最窮苦的洋车夫,最次都得兜着指一壶老黄酒,再要两盘腌蚕豆。他同别人不一般,打头次来,到过几天,总得最多是鎽上二两甜江米,多一分也不要,每回尝,还得亲自烧,亲自倒,大抵就是写那些难懂的文章的得空的时候,偷会儿闲,休息会儿罢了。别的也不要,还从不赊账,对我们这类服侍他们的口中的下人,客气些,友好些,礼貌些,很难得见,在我们这,至少在我眼里,他就是同老王那些评书里所说的圣贤一般的人,对圣人,我们这类人也同样的是甘愿地做垂首的牛。

    平时除了教小孩认字,叫字。一抄先生不大寡的时间,大都是趴在桌子上,拿着一根插着几根毛的筷子往墨头里沾一沾,在黄纸上,跟先生说的那些大文豪一样,画画似的,留下一串串鬼画符一样,也念不懂。前些天儿先生来店里,落下一张稿子,我跑十里路到乡西头,找到王长饶家里头,抵了半个月薪金,这老头才愿意给我念一段,大多都是些听不懂的话,记住的只是每句话后头都捎着“之”“也”几个字,他还说,说清这意思,得再扣半月的菥金。可若是都给了,那这该吃什么?停了一会儿,经不起这老汉勒索,便走哩。咦?怎的就没找一抄先生呢?——先生那么好的人,那定愿意给我解释这一个个字是怎的一个个意思?这半个月的薪金,打那洋人口里说出的话就是:“哀鸠,哀鸠!”

    昨个晚上,一抄先生来店里,踉跄的走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只不难看出,先生是伤心了,伤的很沉重。

    他一头趴在桌上,沉痛的叫道:“小镣,一斤老白干!端来!”

    我紧着走上去说着:“先生,您……您这是……”

    先生急着打断了话,大嚷着:“端酒!我有现钱,不赊账!”说着,尥出十九文钱排着。

    我也不再问,赶着端来一斤老白干,先生叫着:“小镣,坐下,同我喝。”

    听着这话,我忙着摆手说着:“别别别,先生!小子哪敢跟您一同喝酒啊。”

    先生急了眼:“我说了,坐下!有什么敢不敢?!”

    自从认识先生到现在,从未遇见过先生这般模样,索性店里也没别的客人,坐一下便是了。

    先生连着喝了二两,若是平常的先生,这会儿准躺下了,但介时先生还愈发精神了。

    一会儿,先生半是清醒,半是糊涂的说:“小镣,你看乡人们还有活着的吗?”

    这话对我来说可是新鲜,那乡里活人可不常见吗?但做晚辈,也就委婉的问道罢:“先生,这话怎么说?在来来往往尝酒的人,不都活着吗?”

    “非也,非也!”先生将怒了,大吼道:“你看看,这些乡上的人,整日不是尝个烂醉,就是看那些个口水文章,哪有一丝文字底韵,丧了那些,剩下的只是没有营养的残渣,乡人整日啃食这些东西,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虽大多听不懂,只仍不由地颤了一下,回过神来道:“先生,我没学过书,你知道,能讲得白话些?”

    “好,”先生舒缓了语气,噎了一下,看着我,微微带着醺味说着:“假设,乡里一潭死水,现在有几匹狼,伪装成一群温柔的羊,不断将乡人们赶进去,起出没有感觉,还成了享受,然而过一个时辰,他们就将被腐蚀成爛尸骨。现在,有一艘船,船只能坐两个人,你和我在上面,叫醒他们,看到旁边的爛尸,一下全都蜂拥而上,我们同他们一起沉了;不叫醒他们,就得眼睁睁看着他们,从人成为魂魂致慵的野兽,这是一生都抹不去的;倘若叫起的,是还能勉强载上的几个人……”

    “对——能救一个是一个。”

    先生大口尝了碗酒,语重心长的说道:“那该救谁?无论救了谁?难道你作为一个幸运者就能确保不会一生怀着对那些不幸者的愧怍?这但凡是一个人都无法承受的痛苦,甚至是入死灭的痛苦。所以,怎么救!”

    先生的眼眶红了,密密麻麻全满是血丝。

    我微颤了一下,感觉身子骨凉凉的,眼眶热热的,便酌了一杯。过了半刻钟才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能做什么呢?只能当个看戏的人,顺其自然罢。”

    “好……好……”,先生笑了,用袖子揩了揩眼泪,直起背,迈着大步就走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看着桌上的十九文钱,算算发现,多给一文钱,我追出去,先生已不见踪影。

    过了些天,我看着门槛道:“先生还落了一文钱呢。”;这入了深秋,我看着桌上的灰叹气道:“先生还落了一文钱呢。”;将过年了,到先生家去贺年时,看着好久没开的门,我心灰意冷道:“先生还落了一文钱呢。”

    以前不敢想,现在得空才明白——先生,这次大概叫,章彞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