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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博安又遇陆三娘

    野鹊拾肠断箭旁,

    残阳映血照边疆!

    落日关前英雄冢,

    羌歌一曲谢君王。

    ……

    落日关前,西风凛凛,藏蓝色的大旗迎风飞舞。一队又一队的毡帽羯奴正在向落日关开去,他们扛着云梯,推着冲车,默默无语就像一群牲口。

    马吉祥年年都来这里。过了这道关口就是一马平川的并州草原,草原一直延伸到襄州走马关,其间无险可守。

    张岳那个小白脸,不!现在是老白脸了。二十年前他还只是同国镇北将军府世子,周国大青山会猎,他只用了三天就骗走了女儿马慧慧的心。

    还记得女儿走的时候留信说:要带着张岳和并、襄二州一起回来。现在外孙没了,女儿也没了,只有张岳带着兵到了。

    女儿不能白死,要用并、襄二州陪葬。大秦陕北幕府将军之怒,必然血流漂橹!

    这些新来的羯奴就是敬奉光明神最好的牺牲,他们将在光明神的庇佑下,放干张岳的血,啃倒落日关高高的城墙。

    马吉祥却不知道,张岳三天前就带着落日关主力离开了。

    ……

    落日关前,一片狼藉。倾覆的金汁散发着阵阵臭气,过度使用的狼牙拍终于不堪驱使,轰然掉落城下,砸在正在燃烧的牛皮冲车上。冲车四周死尸枕藉,一匹战马立在已经冰冷的主人旁,不住打着响鼻。

    城墙上下箭矢如猬,关墙上不少地方的包砖已被投石砸掉,但镇北府朱红色的大旗依然在关头迎风飘荡。

    一队羯奴如潮水般退去,退却没有多远,便被压阵的骑兵纷纷砍倒在地。

    于是,又一队羯奴如潮水般涌来。

    这匹战马见到一群人向它冲来,嘘咴咴地跑开。

    无数辫发羯奴口衔长刀,举着盾牌,沿着云梯蚁附而上。后面还有更多的羯奴列队等候。

    这些牲口一样的羯奴,就像没有思想的怪物。五天来,他们面无表情,连续不停地冲锋,就好像生命中不存在死亡这件事。

    更远处,大队具装骑兵衣甲鲜明,阵容严整。骑兵中间有一面藏蓝色大旗,上面写着:“大秦陕北将军”,中间一个大字“马”。

    旗子下面一员老将,银甲红袍,六十余岁年纪,三缕长髯,两腮凹陷,左耳缺了一半,神情冷峻,眯着眼望向落日城头。

    “爹,他们灌上去了!我们要不要跟上?”一个白袍小将兴奋地指向狼牙拍掉落的方向。

    “再看看。张小贼不会只有这么点实力。”。这红袍将就是马吉祥。

    ……

    落日关城头。

    一桶热油当头倒下,云梯上惨叫一声,一人翻身栽下,还没落地便没了声息。云梯上此人身下的几人,也被烫得哇哇大叫,纷纷从云梯跌落。

    只有一个褐红色脸庞,身披罩甲,头戴兜鍪的羯奴还紧紧握着云梯。他抬起头,趁城头大锅后撤之际,紧蹬几步,一声大喝,跃入墙垛。

    来不及站稳,左手木盾已经旋转着飞出,砸翻了一个提枪刺来的甲士。右手随手一刀砍翻了一个弓手。又把刀向前掷出,正抬着油锅后退的壮丁捂着脖子委倒在地,油锅蹦跳着,自步梯滚落到城中。

    这羯奴顺手抄起那支长枪,车轮般抡圆,城头瞬间出现一片空地。云梯上的羯奴随即蜂拥而上,随着这人四处冲杀。

    落日关城防校尉牛腾提盾持刀,带着几十名甲士正在城头上巡视。眼看情势危急。不及多想,踹开身前的护卫,紧蹬几步,一跃而起,连人带盾砸向这恶汉。红肤羯奴猝不及防,被砸倒在地。

    身后的甲士也不管牛腾死活,拉开横队,踩着他便冲向城头的羯奴。

    面对甲士结阵,身着毡衣的羯奴们就好像撞到了铁墙之上。要么被砍倒,要么被刺穿,要么惨叫着被挤下城头。

    良久,牛腾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对面也晃晃悠悠地站起一个,正是被红肤羯奴用木盾砸倒的那个甲士。两人对望片刻,才缓过神志。

    牛腾把刀提起,准备宰了脚下那个红肤羯奴。低头看去,发现他双目圆睁已是死了。也不知道是砸死的,还是闷死的,又或是踩死的。

    环顾四周,城头已经没有活着的羯奴了。再望向城下,当前攻城的羯奴都退了下去,后队羯奴阵型散乱,神色惊慌,无人再敢上前。于是回头大声喊道:“刚才哪个忘八端踩的我!?”

    ……

    那个被撞倒的甲士拔出解手刀,几下割下这红肤羯奴的头颅,笑着递给牛腾。喘着气说道:“这肯定是个头头。你看他穿得多好。”

    牛腾接过一看,笑道:“是柯爱剑这兔崽子。在嵬山打猎烧烤不好吗?非要来这送死。”说完,在头颅脸上啐了一口血痰,高高举起。

    ……

    西秦马队中,白袍小将叹息道:“早知道这些野人能冲上城头,该给他们配些铠甲的。”

    马吉祥脸上的皱纹簇成一团,盯着远处的落日关,狐疑地说道。“开城用马队一冲,这些野人不就全完了。可他为什么不冲呢?这小贼肯定有诈!再看看。”

    话音未落,就见羯军大队躁动不安,似有崩溃迹象。

    一个满脸刺青的羯奴将领飞奔而来,大喊道:“马将军,马将军!柯爱剑死了,红头部要走。”

    “谁让他去前面的?”白袍小将抬手就是一马鞭。那人躲也不躲,生生受了一鞭。头盔立时飞了出去,脸上多出一道血痕和刺青混在一起,更显狰狞。他恶狠狠地瞪着白袍小将吼道:“他自己要去,谁能拦得住。”

    又转首看向马吉祥。低沉着声音说道:“这连日攻城,儿郎们也都顶不住了!今天,柯爱剑战死城头,恐生大变。这仗打不得了。”

    马吉祥沉思片刻,一挥马鞭。“收兵!”

    鸣金未响,羯军中一些人马已经零零散散向西逃走。

    白袍小将白了这羯人一眼,轻蔑地说道:“鬼结聪,这就是你带的好兵!”

    鬼结聪满脸怒容指向落日关:“连攻打五天,死人过万,可都是我们羯人。”

    马吉祥见鬼面羯已经军心不稳,考虑一下说道:“今日已登城头,想来这落日关已是强弩之末。明日再攻一日,此城必破。”

    看鬼结聪没有反应,又说道:“如若破城,本将军许你部大掠三日。要是明天没打下来,我到狄人那里给你们划万亩草场。”

    鬼结聪这才笑逐颜开,拱手领命。

    ……

    并州司马张金仁把青铜管收起,眸光幽深了几分,转回头说道:“让大家回去休息吧!他们今天不会再来了。”说完,抽出佩剑在城桓的“正”字里填了一横,数数已是八笔。

    张金仁双眸又望向东面的大青山。八天前,父亲带着城内五万大军就是从那里消失的。

    城中只留下了一个校尉部,甲士堪堪千人,壮丁不过三千,守到今日实属不易。若非雄关仅一面受敌,恐怕早已关破人亡。

    牛腾捂着肩膀走过来,焦急地问道:“箭不够了,滚木礌石也快没了。明天再来一次,咱哥俩就要去空玄寺享受香火了。”

    张金仁无奈地说道:“安排人去城下捡吧。”

    “城门封死了。你忘了?”牛腾讶然地问道。

    张金仁望着父亲的方向,怅然说道:“打开吧。”

    牛腾诧异道:“城不守了?”

    张金仁黯然,平静地说道:“不去城外打扫战场。就城里剩下这点东西,明天你用什么守?”

    “就这么点人,谁去守门?”牛腾又问。

    张金仁叹了一口气,低声对牛腾说道:“明天要是再来一次,肯定是守不住了。城门开不开也不影响什么。”

    说到这里,提高声音继续说道:“明日,备好塞门刀车,我去守门。城内男人全部上墙,由你调度。能守多久守多久!”

    说完手指着关头大旗说道:“这落日关就是你我兄弟的英雄冢!”

    ……

    次日一早,落日关前。

    城下刀枪林立,人喊马嘶。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秦军倾巢而出。

    张金仁向牛腾一拱手:“空玄寺见。”

    牛腾也是一拱手:“空玄寺见!”

    ……

    号角呜鸣,羯人大队上前。冲车之下,一队羯奴抬着撞木,狠命地撞向关门。城头上,一桶热油倒在冲车蒙皮之上,一个壮丁扔下一支火把,冲车立时燃起大火。车下浓烟滚滚,羯奴们纷纷逃出。

    又一队冲车缓缓推了上来,还有无数羯奴抬着云梯扑向落日关,投石车弹射出的石块就像流星一样,从这些羯奴头顶飞过,如雨点一般砸到落日关城中。

    羯奴后面的西秦军也不再观望,只留下少量游骑在战场上穿梭。大部骑兵纷纷下马,也抄起弓箭不断向城头放箭,城头守军已无立足之地。

    ……

    张金仁紧紧握着缰绳,看着颤动的城门,面容坚毅。他的身前是三排长矛手和十几个弓箭手,长矛弓箭之前是两辆塞门刀车,他的身后是几十名骑兵。众人浑身血迹,眼睛紧紧盯着城门。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了,前面的瓮城已经丢了。

    “喀喇”一声巨响!城门被撞出了一个大洞,光亮从洞口透入。弓箭手立刻向前攒射,惨呼声不断从洞口传来,一面毡皮木盾迅速堵住洞口,城门洞里又暗了下来。撞木调整了一下方向,又开始撞向另一侧的城门。

    许久,城门轰然倒下,无数黑影涌入门洞,被塞门刀车挡住,几个黑影被人群挤得冲向塞门刀车,身上立刻多出了几个血窟窿。张金仁这边的弓箭手箭无虚发,长枪手也随着上前,不断攒刺。

    黑影身后的羯奴们也踩着同伴们的尸体不断向前冲击,塞门刀车后面的撑棍终于被挤断,向后缓缓退去。不多时,城门洞里就形成了一道人墙,都是死人!

    鲜血的气味在城门洞里挥之不去,无数狰狞的面孔,恶狠狠地望向城内,但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张金仁手持一张金背长弓,不断麻木地向门洞里射去,心里已经没了任何想法。

    两边用力,那座血与肉的墙终于坍塌,羯奴们挥舞着长刀、木棍,声嘶力竭地冲进内城。从城门外传过来一丝光亮,可以看见游骑往来,纵马欢呼。

    张金仁丢开长弓,翻身上马,最后的时候到了。

    张金仁紧紧鞍辔,从得胜勾上摘下长槊,这是他十六岁生日时,父亲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举起长槊,挥槊打翻当前的两名羯奴,双腿一夹,冲向城门。

    ……

    牛腾的左臂中了一箭,也没时间去拔出来。头盔也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了,他只知道好多羯奴爬上了城头,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

    他看见一个秀才抱着一个羯奴纵身从城头跃下,他又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狠狠咬着一个羯奴的脖子。目眦欲裂。

    成建制地攻击与防御早就不复存在,羯奴过后,寸草不留。每个人都知道城破之后的后果。所有人都在城头扭打着,撕咬着,劈砍着,号叫着。血性并州,并非浪得虚名!

    牛腾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把刀狠狠劈向毡衣生物。可是这种生物仿佛是杀之不绝,砍倒一个又来一个。百炼宝刀上都是缺口,终于在一个羯奴的肩膀上断掉。

    一支长枪刺透了他的重甲,又紧接着穿过了他的腹部。他不退反进,伸手抓着那人的头发,奋力向前,把残刀送入了那人的颈项。那血立时喷了出来,濺了牛腾一脸。

    ……

    天地间陡然变成血红。透过血红,他向远方望去,那里仿佛有一面熟悉的大旗迎风招展,牛腾的脑海里闪过最后一幅画面。

    那是一个百余户的小村子,叫牛家村。村子很美,坐落于巢州府之北,面朝牧羊河,背靠郁葱山,周环数千亩良田,鲜花四季轮转,碧树常年不凋。

    牛腾从水中站起来,看着车陆一声怒喝。车陆那时还是一脸娃娃样,站在岸边拍手大笑,眼见着牛腾上岸,转身就跑。两人嬉笑追逐着奔向村子。

    三转两绕,便到了一处青瓦白墙的所在,两人突然站定。珺先生正慈爱地望着他俩,那时候牛腾才八岁。

    牛腾眼睛望着远方,微笑着喃喃说道。“牛家村,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