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江南烟雨红尘 »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对史家父子来说,认亲之路显得非常容易。进入安桥后,司机只在路边停了一会,问过一位路人后便顺利地到达了于家,而春雨已经在路口等候。

    春雨只叫了声三弟,就把他们领进院子。三年不见,秋雨发现春雨的脸上多了点肉,身上的衣裳也很合身,但从他粗糙的双手可以断定,他过得并不好。

    一幢三开间的二层小楼,从走廊围栏的彩色石子可以看出,它的年龄至少在十二年以上。和周围房子相比,显得低矮、还有些老旧。富不富,看住房。根生很自然地拿它和自家的房子作了比较,便有了优越感来。

    堂屋里坐了三个男人,一个女人。根生猜测,坐在朝南咳嗽的瘦弱的男人是春雨的生父于水亮,而一旁五十多岁的女人想必是他的亲生母亲。

    不一会儿,春雨的介绍证实了根生的猜测。而另外两个男人则是水亮的堂哥水庆和侄儿明智。令根生奇怪觉得的是,他没有见到亲生儿子明光!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不知道他们要来吗?根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但于家所有的人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红叶呢,她不是和你一起出来的吗?”寒雨问道。其实,这次出来他最想见的人不是明光,而是前妻红叶。这些年的光棍生活让他悔恨交加,恨自己太草率,三言两语就把婚离了,恨春雨将前妻带走,使他失去了和她和好的机会。

    春雨道“我们只是一起出来打工,一年多前,她去了别的地方,从此杳无音信。”

    寒雨自然不信。

    春雨两手一摊,说不信我也没办法。

    话题被水亮适时叉开。他开始讲叙春雨来安桥后在堂哥饭店、鱼塘打工以及相认的经过,还拿出妻子的身份证和拍成照片的医院档案。最后说道:“我就明光这么个儿子,从小我们就对他百般宠爱,但从懂事起,他就一直认为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他并没有把我们当父母看,也看不起我们。在他眼里,我们只是种地的农民,是下等人,而他的父母、他的家族必定大富大贵,显赫一方。”

    根生面露微笑,暗暗说道:这才是我儿子,他的想法居然跟我一模一样!正得意着,只听水亮道:“他很聪明,但总是自以为是。他觉得他这么聪明的人不需要用功读书,也不需要干活。从学校出来后,他没有参加过任何工作,倒结交了一帮不三不四的人。”

    “你没给他结婚成家吗?结了婚,心就收回来了。”根生对水亮的话深感不满。他的儿子,怎么可能一无是处!

    “当然结了。按照安桥的风俗,独子是不需要分家的,我又只有一个女儿,她出嫁后,我们差不多也老了,得靠他照顾。但是,以我们的身体和经济状况,根本经不起他折腾。所以,结婚不久,我们只好分了家。”

    根生不信。“他在哪里,我们要见他。”

    水亮道:“打架时把人的眼珠子打爆了,如今在监狱里待着呢。”

    “怎么会呢!”根生不信,在得到再次清楚的回答后,他沉默了。

    水亮看着根生。“明光这个儿子我承受不起,他眼里也没有我这个父亲。今天,趁大家都在,我就把话说明了:今天是探监的日子,等会我领你们去看他,看完就交给你们了,从此,于家和他不再有任何关系。”

    根生道:“那可不行,得问问明光同意不同意。”

    于母道:“不同意也行,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养大,难道他不应该给我们养老送终?”

    见父亲语塞,寒雨开口道:“春雨,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你也得回去给爹养老送终吧?”

    “要是再回去,这个亲认得还有啥意思?但话说回来,如果你们硬要保持关系也可以。”水亮看着根生。“但有些话我们得说在前头,还得写成协议。根生弟──看上去你比我年轻,你得叫我声哥吧──春雨不是野种,明光也不是我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这点你们没有疑问吧?”

    见根生父子说没有疑问,水亮继续说道:“如果合得来,倒还多了一家亲戚,走动走动也不错嘛!刚才,你儿子提出让春雨回去给你养老,这我不反对,但有几个条件必须得提。一、春雨回去后,你得给他正名,被叫了近三十年野种不好受呢。”

    根生说可以。

    “二、三个儿子得一视同仁,如果你还像以前一样待他,我就豁出这把老骨头弄死你儿子!三、我是二十三岁给你儿子结的婚,但春雨到今天还是光棍一条,你得抓紧给他娶亲成家。”

    根生看着水亮。“这样的话,明光出狱后你也得给他从新结婚。”

    于母道:“寒雨离婚很多年了吧,你给他从新结婚了吗?亏你说得出来,他怎么能和春雨比!”

    “四、你们家四间三楼得有他一间。父子四个,一人一间正好。”

    春雨道:“爹,我不回去,就是再苦再穷,我也不想回那个家了。”

    “春雨,形势已发生了变化,他们不会像以前一样对你了。”水亮看看春雨,又看看根生。“你根生爹看上去这么壮实,往后的十多年,他不但不要你养老,还能给你创造财富呢。再说了,史家底子厚,楼房大,用来做新房不正好吗!你看看家的房子,又破又寒酸,推倒重造吧没有钱;撑着吧,恐怕很难娶到中意的姑娘。”

    水庆道:“春雨,听上去不错,你亏不了。”

    赵荷花看着史家父子。“也好。要是你们没意见,我去拿笔和纸来,现在就把协议签了。”

    寒雨连连忙摆手,在村里,他是做调解工作的,知道这事急不得,便站起来说道:“不急不急,我们得回去商量商量。再说了,明光还不知道这事呢,他可是当事人,总得问问他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明智开口了。“我叔提出的要求可是一点也不过分,难道你们连这点都不愿接受?”

    寒雨摇摇头,说不全是。

    明智道“看来,你们有很多问题需要弄明白,比如,我叔叔有没有说谎?明光是否真的结过婚?有没有像春雨一样受到虑待?明光是不是真的像我们说的那样五毒俱全?有问题就得弄清楚,这我能理解。好吧,你们尽管去问明光、问村里、问所有想问的人,反正我们也不急。”

    秋雨掏出香烟,提一支给水亮,对方摆摆手,说有哮喘病,嗅不得烟味。秋雨抱歉地笑笑,说烟瘾上来了,得到外面去抽两支。他清楚,再说下去只会更加被动。秋雨是生意人,一直在默默地寻找对他们有利的理由,却发现怎么说都没有理。

    一边吸烟,一边缓缓向西走去。走过三幢房子,秋雨见一农家院子里一位中年男子正在安装铁耙,便走了进去,打过招呼,敬过香烟,聊了几句秋雨就直奔主题,问于水亮有几个儿子。

    “就明光一个。唉,说到明光,也是个讨债鬼,小时候不好好读书,长大了不务正业,整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吃喝嫖赌。好好的一个老婆,结婚不到两年,因为受不了一群群讨债的,只好离他而去。都到了这个时候,照理他该醒醒了,可这个磨苦精居然一言不合在酒桌和人打起架来,直接把人家的一只眼睛打爆了。他把自己弄进了监狱,进去时,听说欠下了六七万债。可怜的水亮,东借西凑给他还,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不知还完没有?”

    中年男人用竹刀刮去竹节,使铁耙柄握上去不至于硌手。见烟即将吸完,秋雨连忙给他续上。对方说了声谢谢,继续道:“在村里,水亮算得上是个能人,不但有这化,还很有眼光,十多年前的一茬桑秧就让他挣了七八万。他用这笔钱起楼房、娶儿媳,还月剩下的钱承包土地种水果、冲鱼塘。也许是运气已过,他没有从农场赚到钱,还赔光了家底。因为淘气和劳累过度,水亮还得了一身的病。因了祸不单行这句老话,他老婆也得了忧郁症,弄得整天愁眉苦脸要死要活的。若不是水庆把那个叫春雨的工人让给他,水亮的家真的要垮了。而这个工人居然是水亮的亲生儿子。这件事成了安桥的热门新闻,人们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小伙子一无所知,居然打工打到亲生父母家来了;唉,当初要是医院没有搞错,水亮父子也不会受这么多罪。”

    “大哥,你见过春雨的女朋友吗?”

    “没有,不但没见过,听也没听说过。”男主人那双被烟雾笼罩的眼睛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看着秋雨,未等对方开口,秋雨便转身告辞。

    后面传来嘀咕声:“这么像,是明光的兄弟吧?”

    回到水亮家,秋雨看看墙上的挂钟,说时间不早,得去探监了。

    出门时,春雨对根生说,过些天要来红阳,他要把户口迁过来,并将姓名也改了。以后结婚,他可不想在结婚证上写上史家的姓。

    根生说不急,一切待明光出狱再做决断。

    春雨和水亮陪着史家父子一起去了监狱。明光服刑的监狱离安桥有十多公里。对史家父子来说,回去倒是顺路。

    春雨和秋雨坐在了后排。秋雨问春雨这几年过得还好吗?春雨苦笑着摇摇头。“没有文凭、没有技术、更没有关系,靠力气刨食吃,能好到哪里去?”

    “你生父有这么多鱼塘,收入应该不错吧?”

    “养殖业风险大、投入高,加上缺乏技术,前些年连年亏本,去年刚摸索出一点经验,倒是有所好转。如果有钱,他们也不会住这样的房子了。秋雨,别的我啥也不图,就图他们真心真意对我好。你知道的,都这么大了,我还没有享受过父爱呢。”春雨一边说,一边看着前排的养父。根生没有听见似的毫无反应。

    秋雨拍拍春雨的肩膀,以示安慰。

    “你生意做得怎么样?”

    “起起伏伏,赚是赚些,但不多。唉,生意不如以前好做了。”

    “弟妹和侄女还好吗?”

    秋雨笑道:“女儿十一个月就会叫爸爸了,但过了十三个月才开始走路。对了,女儿满月时,你送了一份大礼,我还没说声谢谢呢!”

    监狱到了。前些天,水亮已和监狱方取得联系,因此,在登记完身份证后,顺利地进入了特地为他们安排的房间。

    根生和明光相认后,水亮道:“从现在起,我把他交给你了。”

    见根生不语,水亮把目光转向明光。“今天,我把你的亲生父亲和兄弟领过来,等于是办了移交,以后有事就不要找我了。再过一年你就能出来了,那时,你的父亲、兄弟自然会接你过去。希望你好自为之,好好做人。养你这么大,我不求回报,只求从此互不相干。”

    明光看看水亮,又看看和他想像中非常相似的父亲。“莫非你是专门办移交来的?”

    “你说对了!”说完,水亮走出了接待室。

    水亮要了辆停在路边的三轮车。只需花上五块钱,他们就能到达通往安桥的公交车站。

    二十六

    清明节早上,水亮夫妇带着春雨祭扫了祖坟,回家后又做了一桌子菜进行祭祀仪式,从此,春雨算是认祖归宗了。

    晚上,水亮在水庆的饭店订了几桌菜。晚宴开始,他举起酒杯,向应邀而来的亲朋好友隆重介绍了春雨。积劳成疾的水亮本来背脊微驼,干瘪的脸上黯淡无光,如今,看上去像是年轻了十岁,显得意气风发,红光满面。接着,赵荷花和家人也端着酒杯有说有笑地向来宾敬酒。

    “姐夫,真替你们高兴!看上去大姐的精神非常好,这病是春雨医好的吧?”

    “三弟,如果你摊上明光这么个儿子,也会得病的。”

    “如今,有了这么好的儿子,该把女儿嫁出去了吧?”

    “那是自然,三弟,你帮着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

    “好,眼下我正有个合适的。”

    做大姐的说道:“记住了,人品一定要好。要是把明光一样的领过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组罗老大的二小子海龙,前年当兵回来的那个。大家知根知底,你们看怎么样?”

    水亮道:“得先问问雅芳喜不喜欢。”

    雅芳俏脸微红,说全凭父母作主。其实,两人早已好上了,只是男方父母不同意,说于家出了这么个败家儿子,不论做上门女婿,还是把她娶过去,以后怕是少不了要赡养老人。不但如此,到时还会被明光活活拖死。一句话,这样的亲家不能结!

    这年,因为葡萄已进入丰产期,使土地收入增加了一倍以上。鱼塘配备了足够的增氧机,提高了养殖密度,使产量提高了三成。因为放养了大量大规格鲫鱼,引得钓鱼爱好者纷至沓来。到年终一算,春雨发现,总收入比上年增加了百分之三十。

    新春过后,水亮备了份丰厚的嫁妆,欢欢喜喜地把雅芳嫁给了罗海龙。

    两个月后,明光出狱了。

    被父亲兄弟接去红阳待了七八天,走完了该走的亲戚后在家待了几天,明光独自一人去了安桥。

    房子还是那幢房子,低矮、寒酸;家里的物件也不曾改变,十多年前的黑白电视机,绑了布条的竹椅,烂得短了一截的八仙桌……。在明光眼里,所有物品都散发着穷酸的气息,和红阳的家不是一点点差距,而是十万八千里。

    出了家门,明光又去农场。

    还是那间石棉瓦房,只是变得更破旧了,它歪斜着,似乎踹上一脚就会彻底倒塌,鱼塘舍也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几根拉索,不然,早就爬下了。这地方还能住人?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明光弯腰走了进去。窗,还那个窗,比豆腐干大不多少;床,还是那张床,翻个身就吱吱作响。不同的是床上的被子被叠得方方正正,和他在监狱里的被褥有得一比。新生后的明光不由得笑了,心说,与其住在这里,还不如在监室里呢。

    唯一让明光看得上眼的是葡萄园。葡萄一片嫩绿,十多公分的新枝上结满了花穗。而那个和自己互换角色的人正在教女工们如何疏穗。

    离开农场时,明光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这穷地方不能留。

    回到红阳,在一家人都在场的饭桌上,明光公布了自己的决定。

    根生问:“那边还有一间属于你的房子怎么办。”

    你们也看到了,那房子撑不了多久了,一旦推倒重建就一钱不值。”

    “多多少少折点钱总问题不大吧?”

    “造价不到两万,三分之一的面积,又过去了十多年,还值几个钱?”

    “不管多少,要一点是一点。”

    “我还欠着四五万债呢。老头说,他东借西凑总算替我还了,但这个钱我得还他。我是说,那点房子就算了,他不向我要那笔填下的钱已经谢天谢地了。再说了,如果我向他们要房子,难道春雨就不会向你们要?”

    根生轻叹一声,心说,来了一条干干净净的光棍,以后的负担可不轻呢。离第一次探监已过去一年多,但水亮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毫无疑问,那个瘦小的同龄人把一个讨债鬼给了自己,然后,迈着轻松的步子逃也似地走了出去。从那时起,根生有一种被骗的感觉。可是,明光确实是他的儿子,这一点他不会否认。

    “二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秋雨问道。

    “还没想好呢。”明光挠了挠头皮。

    秋雨道:“有没有什么技术,若有,倒也不愁没饭吃。”

    “没有技术怕什么,家里那么多地,正愁没人干呢。只要勤快、吃得了苦,照样能过上好日子。”根生清楚,明光进去后一直在种地。

    “技术没有,但我不想种地。我才三十一岁,不想埋没在地里。”

    捺灭烟头,寒雨开口了。“老二,依我看,你还是回安桥好些,你在那里土生土长,需要帮忙时还能找得到朋友。”

    “大哥,我在安桥已经没有亲人,名声也臭了,别人见了我,躲还躲不及呢,我哪里还找得到一个朋友?一句话,安桥我是回不去了。”

    寒雨不吱声,暗自说道,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认呢。史家四个男人,一个死了老婆,两个离了婚,三条光棍,看上去高高大大,可在别人眼里就是笑话。但明光毕竟是他的亲弟弟,而且,父亲也舍不得他走。

    四个人一边喝酒、抽烟,一边开始谈论和明光不相干的话题。坐在一旁的朵芬时不时地看丈夫一眼,秋雨知道,妻子想让他说房子的事。这房子他出资最多,春雨自动放弃后,两兄弟一人两间,连楼梯都分开走,既宽敞又互不干扰,如今突然冒出个一无所有的二哥来,彻底打破原先的设想。但他又不能说什么,二哥刚来,父亲又要留他,秋雨不想伤了和气。

    把明光接回家时,根生几次故意踢倒扫帚,却不见明光扶一次。他开始觉得,这个儿子比春雨差远了。这一点,父子三人所见略同,但他们谁也不说。

    散席前,根生做出决定:一、去派出所更改姓名报,二、把明光的户口从安桥迁过来,同时,让春雨把户口迁走。

    明光知道,离水亮家二十多米有一家代销店,那里装有电话,和安桥联系倒也方便。

    第二天一早,明光打电话给养父,明确了史家的决定。

    这正是水亮想要的,他当然同意,前提是,得把去年提出的要求以协议的形式写下来,由双方当事人、见证人签字后他才会全力去办。

    得到对方同意后,水亮当即定下日子,说明天会带着一家人来红阳。

    放下电话,水亮去了趟女儿家,要雅芳去围垦把春雨替回来。出嫁前,雅芳就离开了鱼塘,和丈夫一起经营纺织品生意。

    早晨,太阳刚升上地平线,载着水亮和妻儿的面包车就出现在了红阳镇陈家桥村。春雨先是带着父母去了养母的墓地。刘荷花整齐地摆好祭品,双手合拢,口中念念有词,感谢长眠于地下的苦命女人对春雨的照顾和保护。

    离开墓地,三人带着礼品去拜见了四叔公夫妇。双方见面,又免不了一阵唏嘘,

    “四叔,我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我就这么个儿子,当年,如果不是您出手相助,春雨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说罢,水亮放下礼物,要给四叔公下跪,结果自然受到了两位老人的坚决阻止。

    临别,四叔公道:“春雨,你找到了亲生父母,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也是你最好的结果。接下来,你肯定会改换姓名,融入到属于你的家族中去。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一直在记得你、牵挂你!”

    春雨听了双目发红。“什么人都可以忘,但我决不会忘记你们!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一年多前水亮提出的条件已经过史家父子的反复斟酌,觉得怎么改也无便宜可占。明光早已跟根生作了沟通,说如果养父不追究替他偿还的债务,就客客气气地把协议签了。冤枉了养父这么多年,他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签好协议两家人在村里开了相关证明材料,有的证明又拿去派出所盖了章。临别时,双方相约三天后去安桥医院开具证明。

    晚上,春雨把父母带到姚氏面馆就餐。

    面馆的顾主主要是白天的菜农,到了晚上,生意变得非常清淡。春雨戴着早已准备好的鸭舌帽,挑了个隐蔽的位子,一声不响声喝起茶来。

    不一会儿,许爱玲挪着肥胖的身子开始上菜。刘荷花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和她聊起天来。女人像见到亲人似的倒起了苦水:傻儿子被车撞死。女儿音信全无,要不是寄过两次钱,还以为她死了呢。说到后来她抹起了眼泪。“现在条件好了,不缺吃,不缺穿,谁稀罕她的几百块钱,来看看我们倒比啥都强。如果女儿不回来,我们俩像孤寡老人般的活着,还有啥意思!”

    “念经似的,翻来覆去这么几句话,见人就讲,也不怕难听。祥林嫂不是早就死了吗,什么时候跟他学的?”说话的是姚水清,正一脸不悦地站在门口看着妻子。

    女人低声骂道:“花鬼,婆娘精!还不是被你害的,不然,家里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春雨知道,红叶的母亲的今年才四十八岁,但她的头发已全部白了。

    要求医院开具证明时起先并不顺利。院方认为,当事人的母亲已经去世,仅凭一份村里的证明,不足以证明明光和根生系父子关系。这是预料中的事,院方若出具证明,就等于承认过错,承认过错就得承担责任。但是,如果没有医院的证明,就改不了姓名、迁不了户口。这是大事,于史两家自然不会答应。

    根生和明光先测了血型,试图用血型说服院方,他们是亲生父子。同时,也撇清了和水亮的血缘关系。但院方说,血型只能作为参考,并不能作为确切的证据。

    春雨和水亮不断恳求,好话说尽,但院方不为所动。

    一米八十的明光像一堵墙似的站在瘦小的院长面前。“如果当初没有弄错,我妈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天天嚷着要去找亲爹亲妈,更不会有牢狱之灾。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以为能轻易赖掉吗?好吧,你不给证明,我只能待在安桥了。我会天天来医院找你。走着瞧好了,年谁耗得过谁!怎么,怕了,想打电话叫人吗?叫吧,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坐过一次牢了,也不在乎再坐一次。老婆走了,家也没了,光棍一条,谁怕谁呀!”

    这世上,穿鞋的没有几个不怕光脚的,院长自然也不例外。年近六十的他连忙缓和了口气,说考虑到你们的实际困难,院方愿意破例。其实,从水亮上次查看档案开始,医院就意识到这事才刚开始,经过讨论,他们已有了预案。

    “除了证明,还得经济赔偿!我妈不能白死,我们的精神伤害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些话一出,让春雨深感意外。但院长似已有准备,说大家一起去会议室,我们坐下来慢慢协商。

    双方人员面对面在会议室的大桌子两边坐下,很快达成了协议。

    几万块钱对春雨和水亮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在这之前,他们可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得到赔偿。

    接下去的事情办得非常顺利。水亮把户口本上户主的名字换成了于明慧──这是春雨新的姓名。

    明光则把姓名改成了史雷雨。根生说,老二出生那天,红阳下了第一场雷阵雨。那时,天东方欲晓,隆隆的雷声从远处滚来,声音悠长而沉闷。

    二十七

    时间的双腿越过了二十一世纪的门坎。

    这年,摩托车、手机已在长三角农村广泛普及,成为寻常百姓不可或缺的必须品。

    一个暮春的上午,水亮将妻子割好的一担黑麦草装进箩筐,然后,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向鱼塘。

    六年前,水亮觉得这辈子已看不到什么希望,他将在疾病、贫困和对儿子的怨恨中老去。六年后,年过六十的他觉得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始,人生的颠峰还未曾到来。妻子的忧郁症已完全痊愈,自己的哮喘也大有好转;石棉瓦房的地址上已建起了装有卫生间和空调的小楼。从此,水亮夫妇就很少回安桥的家,虽然家里的新楼要比围垦的好上许多,但他们更喜欢和儿子一起劳动、生活。

    说到明慧,水亮有一件很大的心事未了,那就是他的婚事。当初,明慧要是能听从他的劝说,娶妻生子,现在孩子差不多会打酱油了。五年后的今天,儿子依然在等待,而红叶依然音信全无。都三十五了,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这个情种也不想想,这样等下去是否会有结果?要是她结婚了呢,或者说不在人世了呢?

    在水亮看来,红叶早就有了男人,但她过得并不好,不然,不可能连娘家都不回。自从有了手机,明慧和四叔公经常保持着联系,每次通话都要问起红叶。

    中午,关于婚姻的话题在吃饭的时候再次被提及。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不再是本地女子。

    母亲道“听包地的老白说,昨日海龙的表弟娶了个四川女子,姑娘二十三岁,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蛮周正的。老白说,过些天媒人还要带几个女子过来,问我们要不要,要的话到时候过去看看。”

    “只见上一面,就付钱领人结成夫妻。这样的婚姻无非是雌雄相配,哪有爱情可言。”春雨摇摇头,表示不能接受。

    “这有什么,老辈人连面都没见,恩恩爱爱过一辈子的要多少!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嘛。等了红叶五年,你也对得起她了,再等下去真的老了,我们就你这么个儿子,总不至于断了于家的香火吧……”

    “这是买卖婚姻,风险很大。有的女子是来骗婚的,有的以没有感情为由一走了之,到头来,恐怕会落个人财两空。”父亲的话让明慧不知如何是好。

    母亲道:“骗婚的毕竟少数。你不傻不残,无非是年纪大了些。我们家条件这么好,如果好好待她,不要说跑,日子一长,怕是想赶都赶不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慧不忍再违背父母的意愿,说到时候去看看也无妨。

    那年元宵后,红叶的服装店开张营业。

    开张之初,生意倒还不错。随着肚子变大,引起了计生工作人员的注意。离婚后,红叶的准生证被收回,这是计划外怀孕,是违背计划生育政策的。为了保住孩子,红叶不得不跑到外面躲避风头。她请了个十八九岁的王姓姑娘帮着照看店铺。从那天起,生意开始走下坡路,有时候,一天也做不了一单生意。

    孩子满月后,红叶臃肿的身材渐渐复原,脸上也恢复了往日的气血。她略施粉黛,将款式新潮的衣裳往身上一套,便成了店里一道靓丽的风景。

    服装店旁是家电维修的铺面,店主姓孔,三十多岁,本地人。

    这天上午,孔老板正在埋头修理一台电动机,当他抬起头时,正好看到坐完月子的红叶一身轻松地和抱着婴儿的王姑娘从眼前走过。孔老板才搬来两个月,虽然没见过红叶,但他听王姑娘说起过,老板娘是个和貂蝉一样漂亮的美女。孔老板不信,觉得小姑娘在吹牛。今天相见,他只看了一眼,就被勾走了魂,以至于几次接错线头。去年底,他出轨被捉,差不多半年了,妻子还不肯原谅他,家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虽然教训深刻,但面对如此绝自女子,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孔老板停下手中的活。反复用洗衣粉洗了手,再仔细剔去指甲缝里的污垢,然后走进里间照了照镜子,把头发、衣服、皮鞋都收拾了一遍。在确认找不出一点瑕疵后,他来到红叶店里。做完自我介绍,见红叶表现得并不热情,孔老板说:“我们是邻居,得相互照顾才是;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管开口,只要帮得上忙,我一定全力以赴。”

    红叶微微一笑,说那就先谢谢了。

    短暂冷场后,男人把话题转到了婴儿身上,问明性别和名字后,他说孩子像妈妈,十多年后,必定又是一个绝色美人。

    红叶说美有什么用,命好、投胎得好才是福气。

    男人倒是说话算数,类似换灯泡、煤气罐、修水龙头等女人干不了的活,孔老板总是随叫随到。作为回报,红叶会送些女孩的服饰衣服,她知道对方有个将要小学毕业的女儿。

    表面看,两人的关系不错,但红叶给自己设置了一条红线,与男人保持若即若离的安全距离。

    自已亲手经营后,红叶的生意开始好转,手头也逐渐变得宽裕。女儿刚会走路,她就辞退了王姑娘。

    九十年代末,手机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对红叶来说,手机的作用并不大,她甚至不知道该打给谁,但手机是年轻人的时尚,她自然得有。

    孔老板当即要了电话号码,说有事好联系。当晚,红叶收到了他的短信:“打烊了吗?早点休息,注意身体。”

    从这天起,她每天都能收到类似的短信。“天气转冷,多穿点衣裳,别感冒了。”

    “这两天好像不开心,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能告诉我吗?”

    “想请你吃宵夜,能赏光吗?”

    “电影院有新片,诚邀你一起观看。”

    和孔老板相比,红叶的信息显得十分单调乏味,回复时,很少有三个字以上的语句,是、不、好的、谢谢,成了最常见的用语。

    一天夜里,红叶收到孔老板的短信:“你这么聪明,难道就不知道我对你的心?”

    红叶清楚,对方已失去了耐心,一千多天始终如一,也实属难得。但她连一个是或不也没有回复。

    对方的信息却接踵而至。“人生短暂,别错过了美好时光。漫漫长夜,形单影只,难道你不觉得寂寞?”

    “我是不是很让你讨厌?如果不是,那么,情感上、生理上就没有一点需求?”

    如果不是邻居,她可以继续保持沉默,但他们是每天要见面的邻居。既然他已说得这么露骨,就该做个断了。红叶回道:“谢谢你的厚爱,你的心我自然明白。我是个正常的女人,但我不会轻易跨出那一步。”

    对方发来一串问号,表示不可思义。

    “纸终究包不住火。若跨出那一步,你的婚姻很可能会破裂,我的生活也将恶浪涛天。你有女儿,有家业,值得吗?”

    “我爱你!”

    “对不起,我不喜欢没有结果的爱。”

    “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一个稳定的婚姻,一个能接纳拖油瓶的家,你给得了吗?”